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光彩奪目,如元玉一般,先緩緩的吹起。原來這角上麵有個吹孔,旁邊有六七個小孔,手指可以按放,亦複有宮商徵羽,不似巡街兵吹的海螺隻是“嗚嗚”價叫。聽那角聲,吹得嗚咽頓挫,其聲悲壯。當時璵姑已將箜篌取在膝上,將弦調好,聽那角聲的節奏。勝姑將小鈴取出,左手撳了四個,右手撳了三個,亦凝神看著扈姑。隻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勝姑便將兩手七鈴同時取起,商商價亂搖。鈴起之時,璵姑已將箜篌舉起,蒼蒼涼涼,緊鉤漫摘,連批帶拂。鈴聲已止,箜篌丁咚斷續,與角聲相和,如狂風吹沙,屋瓦欲震。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亦複參差錯落,應機赴節。
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撮唇齊口,發嘯相和。爾時,喉聲,角聲,弦聲,鈴聲,俱分辨不出。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幹戈擊軋聲,金鼓搏伐聲。約有半小時,黃龍舉起磐擊子來,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協律諧聲,乘虛蹈隙。其時箜篌漸稀,角聲漸低,惟餘清磐,錚XC钅從未已。少息,勝姑起立,兩手筆直,亂鈴再搖,眾樂皆息。子平起立拱手道:“有勞諸位,感戴之至。”眾人俱道:“見笑了。”子平道:“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何以頗有殺伐之聲?”黃龍道:“這曲叫《枯桑引》又名《胡馬嘶風曲》,乃軍陣樂也。凡箜篌所奏,無和平之音,多半淒清悲壯;其至急者,可令人泣下。”
談心之頃,各人已將樂器送還原位,複行坐下。扈姑對璵姑道:“璠姊怎樣多日未歸?”璵姑道:“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鬧了兩個多月了,所以不曾來得。”勝姑說:“小外甥子什麼病?怎麼不趕緊治呢?”璵姑道:“可不是麼。小孩子淘氣,治好了,他就亂吃;所以又發,已經發了兩次了。何嚐不替他治呢!”又說了許多家常話,遂立起身來,告辭去了。子平也立起身來,對黃龍說:“我們也前麵坐罷,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璵姑娘也要睡了。
說著,同向前麵來,仍從回廊行走。隻是窗上已無月光,窗外峭壁,上半截雪白爍亮,下半截已經烏黑,是十三日的月亮,已經大歪西了。走至東房,璵姑道:“二位就在此地坐罷,我送扈、勝姐姐出去。”到了堂屋,扈、勝也說:“不用送了,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在前麵呢。”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璵姑方回。黃龍說:“你也回罷,我還坐一刻呢。”璵姑也就告辭回洞,說:“申先生就在榻上睡罷,失陪了。”
璵姑去後,黃龍道:“劉仁甫卻是個好人,然其病在過真,處山林有餘,處城市恐不能久。大約一年的緣分,你們是有的。過此一年之後,局麵又要變動了。”子平問:“一年之後是什麼光景?”答:“小有變動。五年之後,風潮漸起;十年之後,局麵就大不同了。”子平問:“是好是壞呢?”答:“自然是壞。然壞即是好,好即是壞;非壞不好,非好不壞。”子平道:“這話我真正不懂了。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像先生這種說法,豈不是好壞不分了嗎?務請指示一二。不才往常見人讀佛經,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種無理之口頭禪,常覺得頭昏腦悶。今日遇見先生,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豈不令人悶煞?”
黃龍子道:“我且問你:這個月亮,十五就明了,三十就暗了,上弦下弦就陰暗各半了,那初三四裏的月亮隻有一牙,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十五以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掉了呢?”子平道:“這個理容易明白:因為月球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隻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幹。”
黃龍子道:“你既明白這個道理,應須知道好即是壞,壞即是好,同那月球的明暗,是一個道理。”子平道:“這個道理實不能同。月球雖無圓缺,實有明暗。因永遠是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所以明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圓了;暗的半邊朝人,人就說月黑了。初八、二十三,人正對他側麵,所以覺得半明半暗,就叫做上弦、下弦。因人所看的方麵不同,喚做個盈虧圓缺。若在二十八九,月亮全黑的時候,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自然仍是明的。這就是明暗的道理,我們都懂得的。然究竟半個明的,半個暗的,是一定不移的道理。半個明的終久是明,半個暗的終久是暗。若說暗即是明,明即是暗,理性總不能通。”
正說得高興,隻聽背後有人道:“申先生,你錯了。”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