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紅日已經滿窗,慌忙起來。黃龍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老蒼頭送進熱水洗臉,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子平道:“不用費心,替我姑娘前道謝,我還要趕路呢。”說著,璵姑已走出來,說道:“昨日龍叔不說嗎,倘早去也是沒用,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用過飯去不遲。”
子平依話用飯,又坐了一刻,辭了璵姑,徑奔山集上。看那集上,人煙稠密。店麵雖不多,兩邊擺地攤,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不一而足。問了鄉人,才尋著了關帝廟。果然劉仁甫已到,相見敘過寒溫,便將老殘書信取出。
仁甫接了,說道:“在下粗人,不懂衙門裏規矩,才具又短,恐怕有累令兄知人之明,總是不去的為是。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說一定叫去,又恐住的地方柏樹峪難走,覓不著,所以迎候在此麵辭。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不是躲懶,也不是拿喬,實在恐不勝任,有誤尊事,務求原諒。”子平說:“不必過謙。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所以叫小弟專程敦請的。”
劉仁甫見辭不掉,隻好安排了自己私事,同申子平回到城武。申東造果然待之以上賓之禮,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一月之後,竟到了“犬不夜吠”的境界了。這且不表。
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裏詫異道:“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什麼緣故呢?”正在躊躇,隻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問道:“有屋子沒有?”店家說:“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老殘說:“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店家道:“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裏,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即搬了行李進去。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說道:“客人抽煙。”老殘問:“這兒為什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店小二道:“刮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裏就淌淩,淩塊子有間把屋子大,擺渡船不放走,恐怕碰上淩,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淩插住了,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淩,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台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什麼似的,住在縣衙門裏,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隻是夜裏不要歇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裏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裏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裏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才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麵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裏。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隻是麵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麵有七八寸厚。再望上遊走了一二百步,隻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它,隻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麵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鍾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老殘複行往下遊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隻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裏,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閑步。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厲害些。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隻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裏打。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仿佛一麵是“正堂”二字,一麵是“齊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抬起頭來,看那南麵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麵,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哪是雲、哪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隻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麵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隻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句,若非經曆北方苦寒景象,哪裏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時月光照的滿地灼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隻有北邊,北鬥七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那北鬥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麵,勺在上,魁在下。心裏想道:“歲月如流,眼見鬥勺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如何是個了局呢?”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隻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麵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的回到店裏,也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