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寒風凍塞黃河水暖氣催成白雪辭(3 / 3)

說著,隻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人瑞道:“你們來了?”朝裏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裏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罷。”隻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他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人瑞道:“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裏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是這城裏的人,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裏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包管你合意。”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人瑞道:“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就把煙簽子遞給翠環。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上在鬥上,遞過去。人瑞“呼呼”價吃完。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說:“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老殘道:“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箸子菜。翠環慌忙立起身來說:“您那歇手。”又替翠花布了一箸。翠花說:“我自己來吃罷。”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裏,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隻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說:“是了,是了!”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啊!隻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隻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裏拿了兩個三弦子,一個遞給翠花,一個遞給翠環,嘴裏向翠環說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翠環仿佛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翠環點頭道:“知道了。”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老殘說:“不用布最好。”人瑞舉杯道:“我們幹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裏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這一品鍋裏的物件,都有徽號,您知道不知道?”老殘說:“不知道。”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發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這叫‘臣心如水’的湯。”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老殘道:“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麵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飯後,擦過臉,人瑞說:“我們還是炕上坐罷。”家人來撤殘肴,四人都上炕去坐。老殘攲在上首,人瑞攲在下首。翠花倒在人瑞懷裏,替他燒煙。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頑。

人瑞道:“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您也該做首詩,我們拜讀拜讀。”老殘道:“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裏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裏去了!”人瑞道:“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發衝冠’了!”說罷,彼此嗬嗬大笑。老殘道:“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人瑞道:“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鬥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裏一放,說:“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裏,拿了一枝筆,一塊硯台,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說:“翠環,你來磨墨。”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霎時間,翠環道:“墨得了,您寫罷。”人瑞取了個布撣子,說道:“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翠花舉著蠟燭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把灰撣了。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人瑞招手道:“來,來,來!”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台上蘸好了墨,嗬了一嗬,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嗬,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頃刻寫完,看是: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後冰逐前冰,相陵複相亞。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歸人長谘嗟,旅客空歎吒。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人瑞看了,說道:“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老殘道:“題個江右黃人瑞罷。”人瑞道:“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台燭台,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道:“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人瑞一把拉住,說道:“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複命的。你等我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老殘隻得坐下。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