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回頭笑向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於是擊鼓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哪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嘖嘖稱讚。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隻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鍾,正當當的敲了十二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白公道:“不忙。”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二人坐下。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自是不會錯的。隻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嗬嗬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台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隻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隻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不足為怪也。”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以差個人拿我們兩個的名片,請鐵公進來坐坐罷。”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賣藥郎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易,從不肯輕慢人的。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半夜裏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正是。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隻是沒有見過。”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殘道:“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老殘道:“這話從哪裏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白公道:“然則送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白公道:“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老殘笑道:“我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張牌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王子謹道:“請用飯罷。”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為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為難。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老殘道:“我斷不能占。”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麵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子謹、人瑞又從旁慫恿,老殘隻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裏四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莊討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白公道:“那也使得。隻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老殘答應:“是了。”霎時飯罷,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九回齊東村重搖鐵串鈴濟南府巧設金錢套
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盤算如何辦法。店家來報:“縣裏有個差人許亮求見。”老殘說:“叫他進來。”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吩咐,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縣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老殘道:“銀子還用不著,存在莊上罷。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的,隻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我恐怕是西洋什麼藥,怕是‘印度草’等類的東西。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調查一次。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裏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能查出這個毒藥來曆,就有意思了。隻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麵呢?”許亮道:“小的有個兄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吩咐了,就好辦的了。”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許亮說:“這是小的兄弟許明。”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許亮又說:“求見姨太太。”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著窗坐著,即叫二人見了,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被子謹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老殘道:“我也要進省去呢。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人瑞道:“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雇著老媽子再回來。”一一安排妥帖。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姊弟對哭了一番。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步行過河。哪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黃河邊伺候,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踏冰過河去了。
過河到省,不過四十裏地,一下鍾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麵前,下車進去。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麵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麵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找著一個掌櫃的,細細的考較了一番。原來這藥房裏隻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卻沒有生藥。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鬆。恰好姚公在家,留著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說托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他了。”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鬆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豈有個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老殘點點頭。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又通化學。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什麼藥。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無可為,即收拾行裝,帶著許明,赴齊河縣去。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製了一個串鈴,買了一個舊藥箱,配好了許多藥材。卻叫許明不須同往,都到村相遇,作為不識的樣子。許明去了。卻在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夫漏泄機關,連這個車夫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裏已經沒什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麼?”車夫說:“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著呢,每月三八大集,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老殘說:“很好。”第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原來這村中一條東西大街,甚為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幹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夫睡一頭,他自己睡一頭。次日睡到已初,方才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氣。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裏想著:“這總是個大家。”就立住了腳,拿著串鈴盡搖。隻見裏麵出來一個黑胡子老頭兒,問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老殘說:“懂得點子。”那老頭兒進去了,出來說:“請裏麵坐。”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行到耳房裏,見一老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先生,你貴姓?”老殘道:“姓金。”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什麼藥可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便叫人到後麵知會。
少停,裏麵說:“請。”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麵東廂房裏。這廂房是三間,兩明一暗。行到裏間,隻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著個炕幾子,盤腿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