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過去了。
1946年10月,美國萊特門陸軍醫院的甬道上已經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大地一片金黃。
史迪威從手術後的昏迷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夕陽透過窗帷射進房裏來,飄飄落下的楓葉從窗外撲進屋裏來。他看見了,守護在他麵前的妻子的側影,他輕輕呼喚著妻子的名字。
妻子俯下身來,紅腫的眼睛裏柔和而深情地微笑著,這裏麵包藏的辛酸他是能夠看得見的。啊,她確實老多啦,當年他們兩人在教堂的鍾聲裏舉行結婚儀式時,她的下巴多麼豐滿,多麼美麗啊,如今它已經鬆弛了,搭拉了下來,眼角的皺紋也那麼多了。他多想伸手去撫摸妻子已經灰白了的頭發啊,可是他的手卻被皮帶牢牢地拴係在床沿上,動彈不得。妻子深情地握住他的手,他感到了這裏麵的力量。
妻子從他的枕頭下麵抽出一封電報對他說:“這是馬歇爾從中國拍來的電報,他知道你的手術已經做了。”
史迪威急不可耐地問:“他在電報中說什麼?”
妻子將馬歇爾長長的電報讀給他聽。
史迪威禁不住高聲呼叫起來:“終於打響了,埃雷弗尼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蔣介石他會在這場內戰中滅亡的,這個腐朽透頂的政府,不論給它多少援助都無濟於事。也許這是根本上解決中國問題的戰爭,這種變革是我在中國渴望了許多年的啊!”
妻子勸慰他不要過於激動。
他卻對妻子說:“你趕快拿筆來,替我寫封信給馬歇爾。”
他讓妻子墊高了他的枕頭,他興奮的眼睛熠熠放光,在向妻子口授寫給馬歇爾的信,他的眼前似乎展現出人民軍隊在遼闊的東北大地上與國民黨軍隊展開兩種命運決戰的宏偉場麵。那衝鋒的號聲,那勝利的紅旗,那排山倒海的進軍,好像他都看到了。他禁不住激動地高聲呼喊:“滿洲不是出現了一個壯觀的場麵嗎?我的心裏癢癢的,真想從病床上一躍而起,到中國去,和朱德在一起,背上來福槍……”妻子的筆尖在紙上沙沙地記錄著。
“親愛的喬治·馬歇爾,我可以斷定你的調停不會成功,難道你不明白蔣介石隻尊重他自己的權力嗎?我們指望在調停中得到什麼?你總不能在水上走嘛。”
史迪威用毛筆簽署自己的中國名字!
“我們美國政府為什麼要對蔣介石這樣腐敗透頂的政府承擔責任呢。難道我們看不出在中國民主力量嵋起的浪潮中它必然要垮台嗎。”
“我們應該離開(中國)——現在(就離開)!”
史迪威將軍此刻已經逾越了一個美國職業軍人的立場界限,向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提出了尖銳的挑戰。
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是屬於中國的。
史迪威胃癌手術後,癌細胞繼續擴散,已經無法醫治。
10月11日,陸軍部副部長帕特森來到了史迪威的病床前,親自向他頒發了戰鬥步兵勳章,帕特森把勳章掛到了生命垂危的史迪威的身上,史迪威枯痩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帕特森的手,他的目光就像快要熄滅的燭光,在最後地閃動著。
陸軍部對他在中緬印戰區的卓越成就進行了嘉獎。
但這一切並不能解除他與死神搏鬥的苦痛。
第二天,1946年10月12日,史迪威將軍終於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
史迪威將軍逝世的第二天,史迪威夫人收到了中國外交部發來的唁電,唁電的語言真摯而深沉,史迪威將軍與蔣介石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麼衝突和矛盾似的。
不久,她又收到了朱德總司令從延安八路軍總部拍來的唁電,收到了周恩來從上海發來的唁電,溫尼弗雷德更加珍視它們的價值,即使語音樸質,但她卻感覺得到它們的分量。
延安的《解放日報》、重慶的《新華日報》都專發了評論員文章,對這位中國人民及其正義事業的忠實的朋友給予了高度的讚揚和深切的懷念。
南京國民政府發布褒揚令,表彰史迪威在中國的功績。
10月19日,南京舉行盛大追悼會。會場上高懸著框上了黑邊的史迪威將軍的巨幅遺像,史迪威將軍那炯炯的目光凝視著會場上的人們。
在遺像的兩旁,飄動的白綢帶上蔣介石親筆題寫的挽耳關:
危難仗匡扶,蕩掃倭氛,帷幄謀謨資擘劃。交期存久遠!忽傳噩耗,海天風雨吊英靈。
台上台下是花圈的海洋,遠處近處是青紗的世界。
蔣介石帶著何應欽、陳誠、宋美齡、宋子文、商震、林蔚、杜聿明、蘿卓英、孫立人、廖耀湘以及一大群文武官員在哀樂聲中向史迪威的遺像深深地鞠躬。蔣介石抬起頭來與史迪威遺像上那炯炯的目光相遇,他連忙低下頭去,隻是隨著史迪威將軍塑像。大家一齊向下彎腰!1986年春節初稿於上清寺一下,二下,三下……
1988年4月二稿於野水溝
2005年5月修訂於棗子嵐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