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一下車就直奔餐廳,很快就一桌一桌地自由集合起來。餐廳小姐忙不迭地給每張飯桌上飯,上菜,上冷飲,饕餮之聲,不絕於耳。
老畢沒敢進去集合,自己知道,身上的錢所存不多,說什麼也不能把返程路費吃光。別人大吃大喝,他一個人悄悄地轉悠到樹下,看人家搗台球。導遊小姐還沒叫56團上車,他就一個人先鑽到車上。
晚上,車到黃山。
導遊小姐說:“大夥先在黃山賓館住下,每個房間裏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四人一間,自由集合。晚飯,就在賓館的食堂裏吃,十人一桌,自由集合。”
老畢已經一天沒敢集合進去吃東西了,饑腸轆轆,肚子餓得兩腔貼一腔,盡看到銀蠅在眼前亂飛,他心裏害怕,這樣下去,能不能走出黃山,還是個問題。沒錢吃大桌,就花點錢,一個人買罷。他就一個人來到廚房,輕聲跟跑堂的小師傅說,他是56團的,想買兩個饃吃。
跑堂小師傅聽說是56團的,這人肯定是在餐廳沒吃飽,跑到後堂來補充的。讓客人吃不飽,多不好!與美麗的黃山多不相稱!跑堂小師傅連忙進去拿了四五個白饃,給了老畢。
老畢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咽饃。
吃完飯,導遊小姐進來跟廚房結賬,看見老畢在後堂吃饃,就說:“噯,你怎麼了?你不是我們56團的嗎?咋一個人在這兒吃小灶?”
老畢不好意思,說:“不瞞你小姐說,這次出來,沒準備遊黃山,頭臨時決定的。所以,囊中有些羞澀,留下路費,身上所剩也就不多了。”
導遊小姐一聽,大笑道:“嗨,你這個老先生,開的什麼國際玩笑?這三天的吃住,都包括在那一千塊錢裏邊了。”
畢工一聽,愣愣地瞪著導遊小姐,嘴裏的饃,好半天才咽下去。
首先
我妻舅的大兒子,今年三十二歲,還是第一次進城。來之前,我妻舅曾給我們來過信,讓我在城裏給他兒子找個事做。說,而今年輕人老在農村呆著,被人家說二百五。
我對他看看,憨頭憨腦的,哪像成家立業的人?這種人,一無文憑,二無人品,在城裏咋給他找事做?不給找,妻子又不願意,說我看不起她娘家人。
我對他看看,問:“你叫什麼名字?”
“首先。”他說完,又忙把手夾在兩腿中間。
“啥?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首先。”他又說了一句。
妻舅也說:“是的。他是叫首先。”
“不,我問他大名。”
妻舅說:“大名叫王首先。”
我聽了覺得有點兒別扭。說:“咋叫這名?農村人,都叫什麼富呀財呀,多好,多吉利。起這名,不好聽。”
妻舅說:“可那個時候,不興叫呀財呀的,叫富叫財呀的,就挨批。記得首先他娘生他的那晨光,到處都喊首先。所以,就起了這名。”
我聽不懂妻舅的話。看他老實得光扳手指頭,想,這大概就是我們這些城裏知識分子與鄉下人的差別吧?就慢慢地問妻舅,那時的首先是啥東西。
妻舅說:“首先不是東西。是那時很興的風。”
咋叫風?首先在漢語語法裏不是當副詞用麼?我還是聽不明白,轉臉又對我妻子看。
妻舅就細細講給我聽。說,三十年前,咱全中國的人,無論做什麼事,無論是開會、出工、演出、還是紅白喜事、生日滿月,甚至小茅房、小雞窩完工,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要很嚴肅地站起來,念兩句話: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那時叫做首先。一定要首先把這兩句念完,而後,大家才能做要做的事情。你舅媽懷首先那陣子,正趕上生產隊裏在南嶺梯田大會戰,肚裏的娃子都足月了,隊長也不讓請假。那天早上,你舅媽感到肚子一陣一陣往下墮得難受,想在家休息一會。一想,沒跟隊長請假,不能缺工。就忍著疼,拿起大鍬上南嶺工地。打老遠地,看到紅旗下,人,已經排成排。
哎呀!要做首先了!趕不上做首先要扣半天工分的!你舅媽一嚇,趕快往工地跑。
跑到隊伍裏,隊長已經舉起右手,領大家說:“首先讓我們忠心祝願偉大……”
隊長一句話沒念完,聽到隊伍裏,“哇!哇!”有個娃子在啼哭。
“隊長,李大蘭生了!地上到處是血呀!”有人大聲報告隊長。
隊長停了一下,還是堅持把首先做完。然後派了兩個婦女把你舅媽送回家。
娃是做首先時生的,就叫首先。是隊長給起的名。
紙條
老耿伯死了。
這老頭可憐,一生兒,伶仃一人,倒下一橫,立起一豎。學大寨時,落下腰椎炎,地裏的活幹不了,連裏就安排他到坡上看林子。十多年來,就以林為家,坡上搭個小棚兒,沒日沒夜守那一片黑森森的大樹林,就像守著他的妻兒老小一般,平日裏,要他條老命可以,要想從他手裏要棵樹,難。
而今做事太死心眼了,就要招人罵:
“這老狗,留下這麼多樹,死了打棺材呢!”
“這個死老頭,日後就把他埋在林子裏。”
人嘴裏有毒,許多話叫人罵著了。老耿伯生前就給連裏領導留下話,死後,就把他埋在林子東頭,那兩棵黑鬆下邊。
遵照老人的遺願,一大早,連裏就派四個勞力去那兒掘塋井。他雖然無後,連裏照樣把他的後事辦得熱熱鬧鬧。該紅的紅,該白的白,專門撥了錢,給他做了壽衣壽帽。
上午十點左右,團領導也來了。
陳團長走到死者跟前,掀起新做的衾帳看了看,吩咐一邊的連領導:“一定要把老耿的喪事辦好,開個追悼會,宣揚宣揚他這種高尚的環保精神。”臨走時,問老人留下什麼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