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料到大將軍竟然真挺過了年關。
秋末時候大將軍衛青受了一場風,加上十幾年的舊傷病,自此之後一病不起。諸位太醫在皇宮中也極有年頭,送走不少貴人。事到如今不過是拖日子罷了,況且寒疾到了冬季最是難挨,說不定哪一日便仙去。等到皇上問起,這群須發皆白的大夫們隻好含糊著答道若過了明年年關,自然慢慢好起來。他們終生在皇宮這般地方侍候天子,醫術高明的同時說話也極有分寸。這言下之意不必贅言,便是衛青根本熬不過這個冬天。
皇上雖然心如明鏡,一腔怒火卻怎麼也發不出來。他的指節叩在案幾上,木頭發出沉重的鈍響,讓幾個底下跪著的太醫們因為緊張而發抖。指節越敲越快,皇上身側的內侍一顆心也懸了起來。隻道這班太醫命不好,今日恐怕難逃一劫。
案幾被推開響了一聲,與地麵摩擦著一聲尖利的響聲,在沉寂的宮室中顯得極為刺耳。皇上深吸了口氣,慢慢起身挺直了身體。內侍上前來整理著衣擺,偷眼見皇上蹙緊了眉頭,呼吸略快。皇上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對底下太醫吩咐了一句:“那便好好治。”
太醫們深深俯首,聽著皇上遠去的腳步聲。半晌後直起了腰背,早已汗濕重衣。皇上一句“好好治”,隻怕要折了他們十年的壽。
衛青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半晌還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床榻旁放了幾個火盆,為了驅散煙火氣還熏了龍涎香。床頭小幾上的藥碗正熱騰騰的冒著氣,衛青聞到那藥苦澀的氣息便失了胃口。他費力的轉了下頭,才看見皇上坐在床榻邊支著頭。他幾乎被那灼灼的目光嚇了一跳,忍不住向後挪了一下。皇上見狀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手貼在他的下顎處試著溫度。
皇上的手很暖,但衛青發著熱溫度嚇人,此刻隻想靠著個冷東西。半晌後皇上的手摸到他的麵頰上,讓他極不舒服的躲了一下,隨即克製的停在原處。衛青糊裏糊塗之間覺得皇上的溫和體貼著實有幾分詭異,讓他不自在。而皇上似乎也顯得非常不自在,皺緊的眉頭在眉間留下一道刀刻一般的深紋,一雙眼睛盯著衛青不放。
他們靜默了一會,皇上拿起小幾上的藥碗,用湯匙胡亂攪了攪。衛青已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伸手接過了藥碗。衝鼻的藥味引得衛青皺眉,他想喝幹了這碗沒用的藥汁恐怕和一場酷刑也沒什麼分別了。皇上還在盯著他看,他隻好閉著眼睛逼著自己一口喝幹。
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淌下,衛青才注意到外麵天已經黑透了。他側頭看了看,靜默中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卻猜不出時辰。皇上眼中都有了血絲,想必已經入夜很久。衛青正猶豫著不知要不要勸皇上去睡,皇上已脫了鞋子翻到榻上,在他身側躺下。
衛青下意識的往床榻深處挪去,騰出些空間來。皇上伸長了手臂似乎要攬住他,最後隻抓了他一片衣襟,死死抓住揉成了一團。還沒等衛青反應過來,皇上已合目睡熟了。他怔然看了皇上一會,最終還是並排躺下閉上了眼睛。
他病時睡的太多,如今也睡的不沉。不知過了多久便因為肩膀一陣吃痛醒了過來,他的衣襟仍被皇上抓在掌心裏,力道之大讓布帛發出一陣嘶聲。衛青遲疑著看著皇上在睡夢中呼吸急促而沉重,低頭試圖將皇上的手推開。努力不成之後,隻好輕聲的叫了幾聲陛下。
皇上猛然睜開了眼,眼中漸漸回複了清明,重又盯住了衛青。衛青短促的笑了一下,問他做了什麼夢。皇上垂目看著抓緊了衛青的那隻手,低低的笑出了聲:“夢到你年輕時。朕記得有一次輪到你值夜,巡查宮室。明明聽到你在外麵走過去兩次,朕想要叫你進來,最後不知怎麼也沒叫。後來你站在門外,朕透過門縫看著你。你站了很久,卻沒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