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醒來時總能看見長公主在床榻邊故作鎮靜的臉。他選擇忽略了那些還未擦幹的淚痕和紅腫的眼眶,將時間花在輕鬆的談笑和對於往事的追憶上。
他們之間的時光其實少見平安喜樂,大部分都是相對無言的尷尬。但時過境遷,衛青再回頭看看,忽然發現了很多改變的機會。如果他當初肯回頭看看這女子對他的心,恐怕他們之間並不至於有如此結果。
但一切都隻是如果。就如同他不肯為平陽回頭,他一生也等不到那人為他轉身。
陷入昏迷之中他常常會做夢,夢中的內容大多是上林苑的遊獵。他總分不清那個同騎在馬上,被他護在懷裏的孩子是霍去病還是霍嬗。但很多時候一身赤色獵裝的皇上會轉頭高聲的催促他,那張笑臉總是模糊在光線之中,他看不分明。
快樂的記憶短暫,而痛苦的回憶總是曆久彌新。他無可避免的想到很多僵持和尷尬的時刻,那些開口是錯不開口也是錯的無奈。在四十七歲時他重頭看起,有時覺得那些事情陌生的像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
他學會成為旁觀者,對痛苦麻木。
九月初的時候他知道是時候了,死亡終於在他幾乎不耐煩的時刻到來。長公主動過寫信給皇上請他回來的念頭,但被衛青攔下。她說起這個想法的時候十分平靜,但眼底裏卻流露出一絲無奈和不甘。衛青沉默了半晌,摸到了她放在床榻邊的手,輕輕的搖頭。
長公主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問為什麼。
九月初六的早上他醒過來,清醒的幾乎不像是個病人。他腦中那些混沌的回憶都像退潮一般緩緩逝去,他轉了轉頭看見伏在榻邊依然在酣睡的長公主,心裏升起一陣歉疚。他費力的抬手去摸了摸長公主已經有些開始泛白的發,感覺長公主在他的手心下輕微的顫抖著,早已醒來卻不願抬頭。
半晌後長公主揚起臉,衛青用拇指小心的抹過那張已經不再年輕的臉上的淚痕。長公主綻開一個笑容,眼淚卻越來越多。她不顧儀態的吸著鼻子,咬住了下唇。衛青看著她笑了出來,用掌心包裹住她整個麵頰。
他們看了對方一會,長公主深吸了一口氣。衛青對她緩緩點了點頭,長公主便開口問道:“衛青,你後不後悔?”
這問題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情理之中。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長公主已絮絮的說了下去:“我常常想你姐姐沒有被我引薦給皇上,或是沒有安排你見皇上,或是皇上沒有看上你……做個普普通通沙場征戰的將軍,封侯拜將,與一人偕老子孫滿堂,大約會更好。”
“你後不後悔?”
長公主的眼淚幹了,她熠熠雙眸看向衛青,等著那個答案。衛青忍不住想起這雙眼睛有多麼像,但他很快打斷自己這個念頭。他憐惜的目光滑過長公主的眉眼,終於容許自己說出那句埋在心底裏許久的話:“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唯一想改變的,是該對你更好些。”
他曾經對於長公主有無法言說的畏懼和感激。那來自於少年時的自卑,也來自於長公主的引薦改變了他與衛子夫一生的命運。如果沒有長公主,他一生不過是個生於貧賤死於貧賤的馬夫,他所有的才華與夢想都終將埋沒。但長公主是命運提供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像是點亮了黑暗的一束光。他在與長公主成婚時曾對自己發誓要對長公主好,但他最終沒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