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能畫,可是你們還在那麼認真而著急,想捕捉這個景象中最微妙的一刹那間的光彩。你即或把它保留到紙上,帶進城裏去,誰相信?城市中的普通人,要它有什麼用?他們吃維他命丸子,看美國愛情電影,等待同盟國裝備中國軍隊,從號外聽取反攻勝利消息,就已占據了生命的大部分。凡讀了些政治宣傳小冊子的,就以為人生隻有‘政治’重要,文學藝術無不附屬於政治。文學中有朗誦詩,藝術中有諷刺畫,就能夠填補生命的空虛而有餘,再不期待別的什麼。具有這種窄狹人生觀的多數靈魂,那需要這個荒野、豪華、而又極端枯寂的自然來滋潤?現代政治唯一特點是嘈雜,政治家的夢想即如何促成多數的嘈雜與混亂,因之而證實領導者的偉大。第一等藝術,對於人所發生的影響,卻完全相反,隻是啟迪少數的偉大心靈,向人性崇高處攀援而躋的勇氣和希望。它雖能使一個深沉的科學家進一步理解自然的奧秘與程序,可無從使習慣於嘈雜的政治家以及多數人,覺得有何意義。因之近三十年來,從現代政治觀和社會觀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研究農村,認識農村,所知道的就隻是農村生活貧苦的一麵。一個社會學者對於農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隻知道從財富增加為理想。一個政治家也隻知道用城市中人感到的生活幸或不幸的心情尺度,去測量農民心情,以為刺激農民的情感,預許農民以土地,即能引起社會的普遍革命。全想不到手足貼近土地的生命本來的自足性,以及適應性。過去宗教迷信對之雖已無多意義,目前政治預言對之也無從產生更多意義。農民的生活平定感,心與物實兩相平衡。增加財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無望從文學藝術對於人生作更深的認識,也因之對農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屬於心物平衡的需要,永遠缺少認識。知識分子需要一種較新的覺悟,即欲好好處理這個國家的多數,得重新好好的認識這個多數。明白他們生活上所缺乏的不夠,並需明白他們生活上還豐富的是些什麼。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應當是個藝術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偉大,也許全得看他能否從藝術家方麵學習認識‘人’為準……”

無端緒的想象,使他自己不免有點嚇怕起來了。其時那個紫膛臉的夏蒙,也正為處理麵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帶著望洋興歎的神氣,把畫具拋開,心想:

“這有什麼辦法?這那是為我們準備的?這應當讓世界第一流音樂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來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賞應當是承認它的偉大而發呆,完全拜倒,別無一事可以做,也別無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說,兩百裏外雪峰插入雲中,在太陽下如一片綠玉,綠玉一旁還鑲了片珊瑚紅,靺鞨紫,誰肯相信?用這個遠景相襯,離我身邊不到兩裏路遠的鬆樹林子那一頭,還有一截被天風割斷了的虹,沒有頭,不見尾,隻直杪杪的如一個彩色藥杵,一匹懸空的錦綺,它的存在和變化,都無可形容描繪,用什麼工具來保留它,才能夠把這個印象傳遞給別一個人?還有那左側邊一列黛色石坎,上麵石竹科的花朵,粉紅的、深藍的、鴿桃灰的、貝殼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條花邊,在午後陽光下閃耀,陽光所及處這條花邊就若在慢慢的燃燒起來,放出銀綠和銀紅相混的火焰。我向人去說,豈不完全是一種瘋話或夢話?”

小周見到夏蒙站起身時,因招呼他說:

“夏大哥,可畫好了!成不成功?”

夏蒙一麵向小周處走來,一麵笑笑的回答說:

“沒有辦法,不成功!你看這一切,那是為我們繪畫準備的?我正想,要好好表現它,隻是找巴哈或悲多汶來,或者有點辦法。可是幾個人到了這裏來住上半年,什麼事不曾做,倒隻打量到中甸喇嘛廟去作和尚,也說不定——巴哈的誠實和謙虛,很可能隻有走這條路,因為承認輸給自然的偉大,選這條路表示十分合理。至於那個大額角豎眉毛的悲多汶,由於驕傲不肯低頭,或許會自殺。因為也隻有自殺,方能否定個人不會被自然的莊麗和華美征服。至於你我呢?我畫不好,簡直生了自己的氣,所以兩年前即放棄了作大畫家的夢,可是間或還手癢癢的,結果又照例付之一歎而完事!你倒比我高明,隻是不聲不響的用沉默表示讚歎!”

“你說我?我想得簡直有點瘋!我想到這裏來,表示對於自然的拜倒,不否認,不抵抗,倒不一定去大廟中做喇嘛出家,最好還是近人情一點,落一個家,有了家,我還可以為這片土地做許多事!‘認識’若有個普遍的意義,居住在這地方的人,受自然影響最深的情感,還值得我們多留點心!我奇怪,你到了這裏那麼久,熟人又多,且預備長遠工作下去,怎不選個本地女人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