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甫早年走路依靠的是一張四腳小凳,那時他走路,雙手一定要緊緊抓住凳子,身子半俯下來,跟在凳子後麵移動。大學未上完,他已換了幾根拐杖,一根拐杖最多使用半年,為了換拐杖,他常向同宿舍的同學訴苦,訴幾天苦,一根新拐杖就會出現在他手裏。其實那根被換下來的舊拐杖隻是外表舊了一點,根本就沒失去使用價值。現在倒好,皇甫甫走進實驗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拐杖扔在進門左邊,在整個上班時間,他好像是個健全的人,要麼坐在工作椅上做事,要麼站起來歇一會兒,從不去碰門邊的拐杖。
“他現在完全是個健康人。”我說。“別像過去那樣,那樣的話……我這邊怎麼老在往下麵沉呢。”皇甫甫見我已經發覺,便不再去壓操縱杆,他朝操作台反麵看看朝操作台正麵看看,“與我無關的,”他囁嚅說,“你真是亂傻,電腦哪能有這麼大的作用?預先設計,到時製作,專揀……照你的辦法,我和他(指同皇甫甫一起工作的那人)兩人遺失的單子,你可以用電腦重新製作一份,我皇甫甫雖說不是健康人,(不是就不是),雖說不是健康人,但像你今天這樣冒失來到我們中間,一心一意找茬,仍然要我……反對你,健康不健康,關你什麼事?你在我們中間是健康的,在外麵,出了這所實驗室,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還能稱自己為健康人。”“我同你一起上街,讓群眾來評判。”
皇甫甫身體稍稍往後麵一縮,說:“我不能和你一起上街。”
“一起走走吧,我會等你的。”
“不,我不能同你一起在街上走。”
“上街同上這兒不是一樣?”
“不,不,我不去街上。”皇甫甫最後說。
“那你早晨是怎麼來這兒的?”
“我一個人拄著拐杖來的。”
“這不是一樣?”
“反正我不能同你一塊兒在街上出現。”
“上班你都來了。”
“我一人來,一人走,”他接著又說,“上班時,我一個人來,覺得很由在。”
“你這是自找的。”
“我屬於這個社會中的一員。好了。”
“好什麼,一點都沒好。電腦操作慣了,我看他們離不了電腦。一切東西在電腦裏麵都能預先設計。我說離不了電腦。這才叫好呢。”我引導醫生爬上他那隻牽引床,看他在床上躺下,“不是已經在電腦房預測過了嗎?怎麼到頭來仍不能解決問題,”我用醫院裏一般醫生安慰重病人時所使用的語氣說:“你要靜下來,你需要安靜下來。聽我跟你解釋,這病磨的就是時間,等的也是耐心,現在在病房裏動不了,過了危險期,自然會好起來的。來,把右手擺平,不要焦躁,慢慢來。”醫生咳嗽幾聲,渾身一陣顫抖。一隻水銀溫度表緊貼在病床一頭的藍色牆壁上,這間屋子被醫生一人住著,屋內白布都被收起來了,包括以前那些從西間搬來的白布,現在也不見了蹤影。現在在這屋子裏,除了醫生和那隻溫度表,找不到一樣東西能使我滿意(我內心充滿憂傷),醫生的病房裏沒什麼零散東西,“你想到了什麼?讓你上床也夠困難的,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這一刀下來……”(我如果是站在事物的裏麵看問題,我就不能拋開事物本身,如果我站在事物之外看問題,就不能輕易進入事物內部),於是我理直氣壯對他說:“還得自己熬過來,其它想法都是非份之想,在這兒你要準備長期呆下去,病愈後就能出院了。”水銀表在上麵(更在事物外麵)閃著銀光,戶外陽光照射進來,有時陽光也能在水銀表上泛起幾點閃光,可在這種光亮之中,沒有一處灼熱點可尋,它們對底下的病人也缺乏照顧,就如同世上的圖騰,雖然自身毫無瑕疵,但說實在的,它們對世界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隻是我現在沒有太多時間來這兒陪伴醫生,(這同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真有解決辦法,我第一個會想到)其實這也是能夠找到辦法來解決的,就是這樣,隻要保證我還有自由,在這個前提下,再為醫生擠壓出部份時間,讓這些時間像高坡上的泉水,自動往醫生身邊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