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沒險可冒了,”我啜呷著黃色飲料,頭一仰,結結巴巴說,“當心後麵,在這兒摔倒,可不是鬧著玩的。”
“從這麼高的椅子上摔下去,跟掉在山穀裏沒什麼兩樣。”酒吧服務員關切地對醫生說,她塗紅的嘴唇宛如熟透待摘的櫻桃。她在身後拖了根長條形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麼,我在櫃台外看不清楚。這時服務員用手撩開懸吊在她麵前的幾根吊絲,走到酒吧後麵房間裏去。一位老頭走扶梯走到一半,倚靠在牆欄上喘氣,似乎經過他同意,他身邊幾位婦女才超過他,登上三樓,其中一位婦女還在樓梯口站著,看了看老頭,猶豫了半晌。
“好事多磨。”(我身邊那兩位的頭這時扭在了一起,他倆無緣無故說了這麼一句話,)在以後他們兩人又是多磨少磨少磨多磨嚕裏嚕蘇說了一連串廢話。
“你下麵的腳不會並攏嗎?”醫生狠命說。說完,他自己先老老實實把下肢收攏起來。醫生自腰部起,一直到下麵兩條腿,在這段身體上,沒有明顯的知覺。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了什麼力量,才讓自己去使喚那兩條腿的。
“你幹脆把帽子取下得了,外麵氣溫低,在下雪,可這屋裏挺暖和的,我看帽子套在你腦袋上怪引人注目的。”我沒說你是因為下身癱瘓而受人注意的。
“沒事兒,”醫生說著,把自己兩條腿疊加在一起,醫生此時整個身體顯得小巧細短,兩條廢腿在他身上,擱哪兒都像是一對附屬品,“總的來看,這首飾店規模還算可以,裝修花了多少錢?”
“是重新裝修的。”
他見我態度沒變,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地方,或者是以為我沒聽清他的話。他這下真把帽子摘下了,他將帽子放在緊貼膝蓋的酒吧櫃台上,並朝我瞪著眼睛,他的眼光時不時轉落到被放於櫃台台麵間的帽子上,醫生理解了我的暗示,重新把帽子戴上頭頂,隔一會兒,又再次把帽子摘下來,把它平攤著丟在他與我坐著的兩張椅子之間的空地上,隻是帽子的落腳點離我這邊要遠一些,
醫生說:“我看這樣一來,起碼要花費一百萬。”
“是重新裝修的。”我也摘下護耳套,說。“真是全店上下修葺一新,這一次真是新到家了。”
“一百多萬,要的,要的。現在的事兒,要麼不動,一動就是這個數目,再少了,鋪不開手腳。”
“我曾親眼看到一戶人家,家居麵積一百五十平米,內部粗略搞一搞,就用去了三、四十萬。”
酒吧服務員從內間走出來,手裏端著一疊三隻托盤。她走到櫃台小轉門那兒,人不見了一會兒,過後她又從轉門裏走出櫃台,去酒吧櫃台外那些小圓桌、小圓椅中間轉了一圈,分別從幾隻桌子上收取了一批顧客吃剩下的殘餘食品和髒碟子,然後托著圓盤,走回櫃台裏麵。這時,我發現她前幾次進入酒吧內間時,在身後掛著的那根長條形東西不見了,那東西大概是同伴開玩笑,在她不知不覺中,給她掛上的,後來被她發覺,就將東西摘去了。對麵幾個孩子正在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地玩著,孩子們連成半個圈子,撞擊著從房頂上垂掛下來的一根電線斷頭。
我對櫃台裏的服務員說:
“衝談些。”
“你已喝了一半,這會兒要我替你衝談些?”
我側轉臉,朝地麵俯看,說:
“這黃尿我曆來都喝淡的。”
醫生也過來幫腔:
“淡的好喝,爽口。”
我還在俯視地麵上的裝飾花紋,說:
“曆來如此,隻喝經過衝淡的黃飲料。”
“那你為什麼開始喝的時候不說,直到現在才說?”服務員撅起嘴唇,說。
“我們又不是初次認識,我喝什麼,你應該明白。況且,你當時丟給我一杯飲料,人就走開了,叫我怎麼跟你說?”
她還撅著嘴,有理沒理在那兒嘀咕:
“誰還記得你。誰想記住你呀。”說話時她的嘴巴慢慢放鬆下來。
“在這滿屋的黃金堆裏,你能變成完人。”醫生阻隔在我與服務員中間說。
“嚼你的黃尿吧。”服務員眼睛裏的黑仁像一座鑲嵌在大海中的島嶼,海水將小島團團圍住,但小島不動聲色,她的眉毛修剪得很整齊,薄霜般的皮膚倒伏在眉毛底下,樣子很可憐。她聽見醫生笑了一聲,自己也嘿嘿癡笑起來(這櫻桃嘴,早在很久以前,醫生就已經把它的各種滋味嚐了個遍)。這時不知怎麼的,在那幾處地方衝撞的孩子,每人都把身邊的手絹掏出來,三三兩兩交給一個小孩,請他把手絹一條條打成結,穿在一起,看那孩子拚著蠻勁係結的樣子,過一會兒,孩子們要找回自己的手絹恐怕非讓大人來幫忙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