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馮小羽幾次讓許忠德帶她去拜訪解苗子,許忠德都說,老太婆糊塗了,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去打攪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觸實質人物,作家豈能心甘,她約鍾一山跟她一塊兒去,鍾一山不去,鍾一山說馮小羽研究的那個土匪老婆不會比他的楊貴妃更清晰。

下午,父親和張保國約好出去,鍾一山要拜訪川大曆史係肄業生許忠德,馮小羽覺得這是個見解苗子的機會,她決定自己去。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出門之前馮小羽對著鏡子仔細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撲了粉,塗了淡淡的唇紅,套了件鮮亮的鵝黃T恤,想了想,又將披在肩上的頭發束起來,在腦後挽了一個蓬鬆的髻。立刻,一個明麗的女子出現在穿衣鏡裏,馮小羽想,以這個形象應對當年女子師範畢業生,應該是拿得出手,應該是毫不遜色的。

在馮小羽的思路裏,青木川應該是有過一個叫解苗子的女人,解苗子在魏家大院做了數年停留,在解放初期便已故去,目前存在的,是另外一個女子。馮小羽問過他的父親,槍斃魏富堂那天在橋上等待的女人是不是穿旗袍,父親說是;問那女人是不是金發碧眼,父親說不是。但父親肯定地說那女子就是魏富堂的老婆,這點他不會搞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以他敏銳的階級眼光他不可能認錯人。後來他和這個女子也打過交道,她的名字叫解苗子。

馮小羽相信父親的記憶,就是說在魏富堂最後的日子中,夫人已經偷偷由謝靜儀替代。人種的差異是不會因了歲月的改變而改變的。橋上女人穿旗袍,血統純正,除了謝靜儀,再不會是別人。

去魏家大院,馮小羽心裏頗為忐忑,她要麵對的是一個有學識,有教養,有品位,見過世麵的女子。幾十年來這個女子隱姓埋名,淡泊存活,緩慢地打發著殘留的日月。是馮小羽發現了她,六十年前陳舊報紙上那個發了黴,一碰即碎,糟爛得提不起來的程立雪,今天下午將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麵前,六十年前沒有下文,無人知曉的謎,破解就在今日。一想到這兒,馮小羽就很興奮,她要單刀直入地跟老太太談論程立雪,談論謝靜儀,談論六十年前的那次教育視察,她甚至有目的地準備了幾個關鍵英文單詞,比如“不要回避”,比如“真實的你”,比如“曆史的本來麵貌”等等。她知道,將老太太追問得沒有一點兒回旋餘地,是很殘酷的事。可是不殘酷怎麼能將曆史鬧明白。行將就木的老太太難道還要帶著沉重的包袱度過最後的日月,與那個麵目同樣不清晰的丈夫相見於地下?

出門的時候馮小羽特意帶上了寧羌的核桃饃和兩包奶粉。

院裏陽光很好,黃狗趴在豆豉上打盹,青女戴著眼鏡給她孫女剪腳指甲。馮小羽說,你們家的狗又進了豆豉了。

青女說,它喜歡那兒。

青女問馮小羽到哪兒去,馮小羽說她去魏家大院看解苗子。青女說魏老太太成天在黑屋子裏窩著,身子骨不好。又囑咐說老太太怕累,動輒就會暈過去。她告訴馮小羽,老太太暈過去也不要慌張,一會兒自己就會醒過來。

馮小羽答應著往外走,想著“暈過去”的話,覺著這實在是一種聰明的策略,繞不過去就“暈過去”,就跟“動物世界”裏的甲蟲似的,遇到危險裝死,借以逃脫,有意思極了。

從青女家徑直往西,遠遠就瞅見了魏家大門,廣梁的大街門,上頭有雕花的門楣,空著長方形的一塊,塗著白灰,隱隱透出“魏公館”字樣。門口有寬闊的石頭台階,有刻著海水江牙的大石鼓,有上馬石,拴馬樁……那塊平展的石頭地麵該是魏富堂當年汽車的停放之處,每天他就是從這兒上車,將車子開到辦公樓去“辦公”。現在,平展之處晾曬著菜籽,一個老漢用連枷噗噗地拍打,那聲響與汽車嗡嗡的發動聲不可同日而語。

正門旁邊還有另一個院落,兩院門口有青磚砌就的小橋連接,橋下是荷花魚池,應的是前有活水後依青山風俗,景致絕美。現在雕著精致荷花的魚池上加蓋了頂棚,用老磚加高了圍欄,兩口肥豬在裏麵拱來拱去,幸福而快樂。那些雕刻的花在糞泥中開放,是真正的出汙泥而不染了。

門洞裏習習地吹出穿堂風,一股大蔥熗鍋的香味隨風而來,某個角落裏傳出小女孩尖厲的拉著長調的哭聲,一口氣滌蕩而悠長,不知何處是止境;花貓悄沒聲兒地躥過石板,鑽進下水溝眼,那裏麵有隻探頭的小鼠;蜻蜓落在鐵絲晾曬的花褲上,扇動著翅膀欲飛不飛;花格窗後麵有眼睛在向院中窺視,窗戶紙發出窸窣的聲響,一聲驚天動地的噴嚏,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磨磚對縫的影壁上掛著糞叉、鋤頭,釘著幾隻長尾鬆鼠的皮,牆根是一堆沾滿黃泥的爛鞋,台階上曬著幹豆角,該是花欄的地方生長著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紅辣椒……自己搭蓋的小屋使院落變得諸葛亮八卦陣般的迂回複雜,這裏那裏堆著碎磚爛瓦,有的在拆,有的在建,屋前的地麵真正變做了寸土寸金,不做充分利用便是對不起天地良心。“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這裏變得異常具體,異常生動。

龐大的院落內容充實,充滿了人的氣息。

當年這院是小趙的住處,那個寂寞單調的女子絕想不到幾十年後同一地點的繁榮昌盛,想不到清冷的大院裏還有人滿為患的危機。那個開著汽車,使著快槍的魏富堂,風箏一樣地抖起來,又落下去了……好在曆史已經反複地教會了人們能很平常地看待這一切,也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又會恢複原樣,成為光鮮的旅遊景點,任著山外來的閑散遊人指指點點。

宅院太深了,馮小羽幾次走錯了路,轉到死巷裏又順原路退回。西牆根有個娘兒們,正轉動著小鐵片,以極快的速度削刮著洋芋,馮小羽走過去,問解苗子的住處,娘兒們不答話,翻著眼睛使勁兒朝馮小羽看。馮小羽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她抖了抖身上的洋芋皮,慢騰騰地問,你找她做啥子?

馮小羽說,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娘兒們說,一個地主小老婆,成名人了,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後得收門票。

馮小羽說,門票倒是可以收,交給解苗子也是一筆收入,你說得交多少吧。

娘兒們見馮小羽認了真,便說,你是哪兒來的?

馮小羽嫌她打聽,故意地說是從上邊來。娘兒們說,上邊是哪裏,鎮上也是上邊,國務院也是上邊。

馮小羽說,是作協的。

娘兒們說,那就是鞋廠了,是不是要拿老婆子的小腳做廣告?告訴你,老婆子那雙腳可是天下無敵,過去是穿皮鞋的。娘兒們說鎮上將解苗子交給她了,要見解苗子需經過她同意。馮小羽說,那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娘兒們不說話,隻是看著馮小羽,意思再明確不過。馮小羽遞過五十塊錢,讓娘兒們給解苗子買些必用的東西。娘兒們接了錢,裝進兜裏,用鐵片點了點身後說,後院,東屋。又補充一句,留神傳染!

馮小羽往後走,穿過一個狹長的夾道,拐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去處。四周幾片斷牆,一棵巨大的皂角樹遮護得院落一片陰森,一口水井,許久不用了,井上生著青苔,充滿了“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穀,井上生旅葵”的詩意,小風掠過,荒草刷拉拉地響,螢飛鼠竄,狐影蟄鳴,前麵的人氣在這裏消失殆盡,時光仿佛一下子倒退百年。馮小羽想,在這裏拍電視劇“聊齋”倒是現成的絕好場地,不用改變什麼,一切都可以入鏡。

一庭荒草,兩間破房。

破房掛著白門簾,門簾上用機器繡著拙劣的牡丹花圖案,想必那就是解苗子的住處了。

馮小羽走過去,隔著門簾問有人沒有。裏麵沒人應聲,傳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

門是敞著的,馮小羽探身向裏麵張望。屋內光線很暗,一抹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變做暗紅的光柱,射在北牆的一片水漬上,有塵在光線中浮動,升騰沉落,飄飄忽忽,變化莫測。房內氣味渾濁,潮濕黏稠,使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舊報紙……

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適應了房內的昏暗,看見一個老人歪在太師椅上,正幽幽地看著她。老人臉上有病態的潮紅,戴著一頂黑色的絨帽,嘴唇蒼白沒有血色,從麵相上看,辨不出年輕時美還是不美。她的背後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著二十四孝,木頭的浮雕是粘上去的,臥冰的王祥半個身子已經脫落,丁藍的一條胳膊也殘缺不全。桌子腿隻剩下兩條,空缺的部分用磚頭墊著。桌上,礦泉水塑料瓶裏插著幾棵垂著頭的狗尾草,這草無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個懂得審美,品位不俗的人。

解苗子穿了件鐵鏽紅的毛坎肩,坎肩使她的臉有了些許生動。一雙被削洋芋的娘兒們說的“天下無敵”的腳,確是周正勻稱,腳上套著黑布鞋,鞋上繡著一朵鮮豔的石榴花。

的確,鄉間的八十老婦沒有這樣的打扮。

馮小羽在那張滿臉皺紋的臉上沒有找到高鼻深眼,金發碧眼的痕跡,帽下露出的散發潔白如雪,年輕時是金是黑已無從辨別,眼睛蓊翳混沌,看不出是黑是黃是灰,沒有一絲藍色。在這並不出色的老婦身上,根本尋不到一點兒意大利的遺傳。馮小羽很激動,毋庸置疑,她已經將座椅上的老婦人和報紙上的程立雪聯係起來,她堅信,從那張沒有牙的癟嘴裏說出來的一定是標準的官話,還有英語。

馮小羽說了她的來由,說了她要詢查的人,希望能從解苗子這兒得到幫助。說話的時候,馮小羽注意觀察著解苗子的表情,企圖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

解苗子靜靜地坐著,低頭專心地烤著火,天氣還不冷,她的近旁已經安置了火盆,幾塊木炭在盆裏半死不活地燃燒著,使得屋內空氣更加汙濁,使得她一聲聲地咳嗽,每聲咳嗽都是來自胸腔的深處。

馮小羽問解苗子能不能聽懂她的話。

解苗子抬起頭說,我老了,有病,耳朵背。

能夠應答問話,說明她耳朵不背,盡管有些答非所問。馮小羽問她記不記得有個叫程立雪的女子,六十年前來到青木川的事。解苗子說她快要死了,太陽一天比一天涼了,牆角的蟲子每天來看她幾遍,喊她到土裏去和它們做伴。

對方標準的國語讓馮小羽振奮,真正的程立雪,就應該是這副腔調,事情明擺著,解苗子不屬於青木川,她要是會說當地土話,那才是見鬼!馮小羽問解苗子什麼時候嫁到青木川的。解苗子說,八月就這樣的冷,氣候不對頭。川裏的鷺鷥待不住,往南飛去了,往常十月才走,如今提早飛了。

馮小羽問她怎知道鷺鷥走了,解苗子說鷺鷥走時跟她打了招呼,說明年不一定來了,這塊地方的魚少了,水也淺了。馮小羽讓她談談女校長謝靜儀。解苗子說,謝靜儀得了病,整天吃藥也沒見好,腸子全爛完了,衛生所的大夫來過了,說是結核病,肚子裏積滿了水,沒得救了。

馮小羽以作家的機敏,立刻抓住了解苗子訴說的核心,重複說,謝靜儀整天吃藥,後來怎麼樣了?

解苗子說,不是告訴你了嗎,腸子爛完了。

馮小羽說,那就是死了?

解苗子說,我說死了嗎?

馮小羽說,沒有,您沒有說死。

解苗子說,我是不會說死的,誰要死也不那麼容易,上帝管著人的生死,人不能自己決定生死,自殺是絕不可以的,天堂不會接受……可是現在,我是真的要死了,活不過下個禮拜,你是來給我送葬的,從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了……

馮小羽說,現在跟解放以前不一樣,結核病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解苗子說,在城裏可以治,在山裏治好是不可能的,還是要吃中藥,青木川的細辛好,煙土也好,細辛敗火,煙土止痛,都是好東西。我還有肝病,我的肝都硬成石頭了……

這些話說明她頭腦不糊塗,一問一答,至少沒有跑題太遠。

馮小羽問她知不知道趙家姐倆。

解苗子說,那對姊妹花得了憂鬱症,回西安去了。

問什麼時候回去的。

解苗子說,昨天晚上,頂著月亮走的,十幾匹馬馱著東西,二十幾個人跟著,還有快槍,一直送到西安。

對趙家姐倆的歸宿,解苗子說得極其清楚,除了時間,其他細節應該是準確的。馮小羽問老太太解苗子是誰,老太太說,我就是解苗子。

老太太閉了嘴,眼睛看著院落發直。馮小羽問她看什麼,她說看見大趙坐在井沿上梳頭,小趙在旁邊轉凳子。馮小羽說,您見過趙家姐倆嗎?

解苗子說,沒有,我來時她們已經走了,留下些唱戲的行頭。

馮小羽說,那行頭不是趙家姐倆的,是朱美人的。魏富堂先娶了劉家女子,後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後娶了趙家姐倆,姐倆回西安以後娶了解苗子,解苗子死了,您頂替了她,您是魏富堂第六位夫人。

解苗子說,我是個苦命的人。

馮小羽問解苗子娘家在哪兒。解苗子說,南邊,太真坪。

馮小羽問老太太是不是還有另外的名字,比如程立雪,比如謝靜儀。解苗子說,去年雷殛北麵山坡,點著了一大片鬆樹林子,百十號人進去救火,沒有出來,謝靜儀也在裏頭。

馮小羽說,這麼說謝靜儀是死了,死在北麵山坡?

解苗子說,我沒說她死了,我是說她進了北麵山坡。

馮小羽說,再沒出來?

解苗子說,沒出來。

馮小羽說,在北麵山坡一呆五十年?

解苗子說,怎是五十年,我剛才告訴你了,是去年的事情。

馮小羽說有人看見謝靜儀離開了青木川,從大青樹底下騎著青騾子走的,青女的媽和許多人都見到了,謝靜儀還跟大夥揮手告別,說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

解苗子說騎青騾子走的是趙家姐倆,送的人也不是青女的媽,是金玉她爹。

馮小羽問解苗子會不會說英語。解苗子說不會說英語,她會說鳥語,能跟川裏的鳥說話,要不鷺鷥走了怎麼會告訴她。馮小羽繼續追問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著火盆,開始沉默。馮小羽拿出筆,在本子上大大地寫了“程立雪”三個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閃著那個本子,如同躲閃著一塊燃燒的木炭,嘴裏不住地說,我不識字,不識字!

馮小羽收起本子,單刀直入地說,您甭躲了,我早看出來,您就是程立雪。

老太太突然尖叫著說,程立雪在水磨坊自己打了自己的腦袋!

老太太喊出了程立雪的名字,說明了她對這個人物的熟稔。馮小羽不失時機地讓老太太談談程立雪自己打自己的細節。解苗子說,啊呀,我的頭好昏,房子全轉起來了!

老太太說著就閉了眼,腦袋靠在椅背上,睡著了一般。馮小羽摸了摸她的脈搏,未見什麼異常,那鼻息也還平穩,想起青女交代的“動輒就暈倒”的話,便不再打擾,任著她閉眼。

房子是裏外間,裏麵是解苗子的臥室,床上有簡陋的鋪蓋,棉被倒還幹淨,褥子卻是爛汙不堪。那床原本是個很講究的美人榻,紫檀雕花,一頭微微翹起,為的是支應美人的臂彎,現在就勢當了枕頭,於是整個床就如同醫院裏的活動床,一頭高一頭低。這樣的床土改的時候大概沒人願意要,太窄又不平,讓地主婆子睡這樣的床是一種懲罰,再合適不過,倒讓馮小羽產生了無限憐憫,真不知解苗子幾十年是怎麼在美人榻上睡過來的。牆上掛有色彩極其鮮豔的塑料貼畫,畫上是陽光明亮的早餐餐桌,牛奶、餐巾、刀叉、糖缸,兩片抹了半截黃油的麵包,一杯插著檸檬片的紅茶,幾顆散落在盤子旁邊的紅櫻桃……安寧、和諧、富足、幸福,能引起人的食欲,這樣的畫多在小餐館的牆上出現,以彌補餐館氣氛的不足。細看,畫的旁邊有字,是鎮政府在重陽節“敬老日”送給鎮上老壽星的禮物。解苗子將這幅拙劣的畫掛在床前,日日看著,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床頭堆著印有“雪碧”字樣的紙箱子,箱子的底部被水泡過,變了形,隨時可以坍塌的模樣。箱子上鋪著報紙,擱著罐頭盒做的痰盂,罐頭盒旁邊是一塊幹得翹了邊的糍粑,一望便知至少是半個月以上的物件。一根藤皮編就的拐杖,亮著黑紅的紫,反射出潤澤的光,華貴含蓄,不露聲色地靠在門後的角落裏,應該是魏家的留存,貧下中農是不屑使用拐杖的,跟美人榻的命運一樣,落到了解苗子手裏……

歪著腦袋的解苗子長長地呼了口氣,說口渴,要喝水。馮小羽拿起桌上的暖瓶,暖瓶是那種竹編外殼的老古董,拿起來吱嘎響,好像要散架。往外倒水,才發現裏麵的水冰涼陳舊,問哪裏可以找到開水,解苗子說用小鐵罐在炭火上燒就可以。找了半天,馮小羽才知道,解苗子說的小鐵罐原來是個裝了鐵絲的罐頭盒,和紙箱子上裝痰的罐頭盒屬於同一係列。馮小羽將那個罐頭盒半截埋在炭火裏,靜等著水燒開,解苗子的眼睛隨著馮小羽的舉動而動,帶有監視的意味。馮小羽誇讚解苗子的毛背心和繡花鞋漂亮,解苗子很得意,用手摩挲著衣服說是張保國媳婦給她織的,張保國的媳婦是好媳婦,賢惠、仁義,常想著她,做了好吃的就給端過來。又說腳上的鞋是青女做的,青女會繡花,她原本穿皮鞋,金玉爹一死,沒人給買皮鞋了,隻有做鞋穿,她從脫了皮鞋至今,腳上的鞋都是青女給做的,她的紙箱裏還留了一雙水綠的,繡的是蓮花,那是她將來要穿著上路的鞋。馮小羽想,這個青女真有意思,當著新政權的幹部還給地主婆偷偷做鞋,一做就是一輩子,這些他父親肯定不知道,青女自然也不會說。

水很快就開了,出來,炭火騰起了灰。解苗子猛烈地咳嗽,臉憋得青紫,馮小羽端下水趕緊給老太太捶背,看見桌上擺著一本英文版的《聖經》,書的邊角已經磨爛,她好奇地拿起它來……

解苗子說,你不能動那個,那是非常神聖的。

解苗子用了“神聖”這個詞,使馮小羽想起了許忠德的“Good night”,這些語言的積累,應該不是一天兩天。

削土豆的女人端著一碗爛麵進來了,來給老太太送飯。解苗子見女人進來,眼神裏流露出感激和巴結,賠出笑臉雙手接過碗來。女人見馮小羽還沒有走,解釋說解苗子屬於無兒無女的孤寡戶,鎮上規定,由她負責老人的日常起居,當然,也由她領取政府給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費。女人說,現在啥子都要錢,鎮上給這點兒錢連嘴都顧不住,誰攤上這樣的事誰倒黴。言外之意她伺候解苗子是很義務、很雷鋒的。

解苗子在女人跟前現出的感恩之情讓馮小羽心裏很不自在。

女人對解苗子說,這幾日忙,沒有弄菜,湊合吧!

馮小羽聽得出,女人的話是說給她的,女人也知道這頓飯讓外人看見了寒磣。看馮小羽正在翻《聖經》,女人沒話找話地說,一本破書,整天翻,裝得跟真的似的,其實她連自己的名字也識不得。

整天翻的“破書”卻是英文。

馮小羽望著衰弱無力的解苗子,望著那碗粗劣簡單的爛麵,心裏陡地冒出許多酸澀。許忠德說得對,還是盡量不要打攪她為好,甭管她是解苗子還是程立雪還是謝靜儀,她是誰真的就那麼重要?

解苗子吃了幾口就停下了筷子,女人把碗朝解苗子跟前推了推說,再吃些,不要天還沒黑又喊餓,我那兒還有一大家子人,沒有那多時間專伺候你!

解苗子搖搖頭,表示實在不想吃了,娘兒們也不再堅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對馮小羽說,在早老婆子吃飯可不是這樣,有丫環站在後頭給打扇,熏爐裏終日點著檀香,吃的是人參湯燕窩粥,整天的雞鴨魚肉,就跟現在城裏的縣團級幹部似的,都讓肉湯給泡酥了。老天爺對誰都是公平的,人就那麼大點兒福分,早享了晚沒有,晚享了早沒有,誰也別指望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你說是吧。

看著這個敷衍了事的女人背影,馮小羽有點兒討厭,一頓飯,連來帶去沒有五分鍾,簡單得如同飼養豬狗,也虧得她還有臉說這樣的話。馮小羽將帶來的奶粉用罐子燒的開水衝了,趁熱遞在解苗子手裏,又將核桃饃打開,放在她的旁邊。解苗子沒有推辭,咬了口點心,小心地品著,出神地凝視著碗裏乳白的液體,那神思分明已經走得很遠。許久,她說,這是寧羌王家的核桃饃。

馮小羽說,難為您還記得,到今天,它還是寧羌的主打食品。

解苗子說,我愛吃。

馮小羽說,我聽說校長謝靜儀也愛吃,回回讓人從寧羌往這邊帶。

解苗子說,都變了,就是這個味道沒變。

馮小羽說,您盡管吃,這裏還有,吃完了改天我再給您弄來。

核桃饃實在不是什麼名貴吃食,現代年輕人誰也不肯光顧它了,寧羌山地盛產核桃,核桃饃是清油碎核桃和麵,做成小餅,用炭火烘烤而成,比城裏的芝麻燒餅更酥軟香脆。在漢堡包們飛快發展的今天,城裏對核桃饃多失了興趣,不再問津。在這裏,在大山深處的青木川,在解苗子的生活中,核桃饃仍保留著它的鮮活,保留著它的魅力,這是讓馮小羽沒有想到的。

一塊核桃饃,使解苗子的眼神變得活泛。她說,我以前經常吃。是金玉她爹托人從寧羌買來的。

問及“金玉的爹”,解苗子說,都叫他響馬,其實他是民團司令……民團……是民兵,有排長有連長,也打仗也種田,有人暗地裏害他,把他往懸崖邊上推,他就掉下去了……腦袋爛了……死時連口核桃饃也沒吃上……核桃饃,我一輩子也不要吃這東西!

說著解苗子將手裏的饃扔到腳底下,用繡著石榴花的鞋使勁兒碾。

老人態度瞬息的轉變讓馮小羽措手不及,她趕緊將剩下的點心包起來拿走,不料解苗子說,我還要吃,我要把它們都吃了,一個不剩!

馮小羽想,老太太是糊塗了。

院子裏有人爭執,從窗戶往外看,是許忠德與紅頭發青年在論說,紅頭發正把一嘟嚕東西用繩子往井裏放。許忠德讓紅頭發把繩子拉上來,紅頭發不幹,許忠德朝紅頭發踹了一腳,紅頭發很不情願地嘟囔著,嫌許忠德管得太寬,紅頭發說豹子鑽山,猴子上樹,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數,誰也不要學誰,誰也不要幹涉誰。許忠德說,少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多積點兒陰德,不要讓人家戳脊梁骨!紅頭發不聽,照樣將繩子往下放。許忠德氣得將繩子頭搶過來,全扔進井裏。

紅頭發說,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許忠德說,讓你長記性。

紅頭發說,東西也不是我的,你讓我怎麼交代。

許忠德說,該怎麼交代就怎麼交代!

紅頭發說,我是靠這個掙錢。

許忠德說,掙錢也不能走歪道,想想你爺爺是怎麼死的!

紅頭發說,我爺爺是讓魏富堂殺害了的,他差一點兒算了革命烈士。

許忠德說,在魏家大院裏說這話你不怕報應?你爺爺是抽大煙,搶人!

紅頭發說,我也沒搶人。

許忠德說,跟搶人也差不多了。

紅頭發不甘心,仍圍著井邊轉,許忠德說,挺大個人,什麼營生不做,學了一身壞毛病,明兒個把個紅腦袋變回來!

紅頭發說,這是新潮。

許忠德說,新潮?你能新得過魏老爺?人家40年代就玩汽車,你這算個屁!

紅頭發說,魏老爺新潮得把命也新沒了,人各有誌,我對汽車沒興趣,我隻對錢有興趣。

許忠德說,滾!我再看見你在井邊轉悠,連你一塊兒塞進去!

紅頭發說,殺人償命!

許忠德再沒理他,拍著手上的土,朝解苗子住處走來。馮小羽覺著,這個許忠德,在某種程度比鎮長李天河還厲害。

許忠德進來對馮小羽說,下午沒見你在街上轉,我猜你就在這裏。見解苗子在吃核桃饃說,不能都給她,不知饑飽,見了好吃的管不住嘴,今年過年,吃了兩碗餃子,差點兒沒撐死。

解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許忠德說,哪個給你下毒?害你有啥子用嘛。說著將那些核桃饃包了,要放到匣子裏去。

解苗子抱住核桃饃說,我還要吃!

許忠德說好吃的一天吃一點兒,細水長流,不要一下吃傷了。

解苗子說,哪個要你管!

許忠德從地上撿起一塊被踏碎的核桃饃,吹了吹,擱進嘴裏說,他當年在謝校長的辦公室裏吃過這個,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味兒,難為王家,幾十年還保持著這個水準。

核桃饃被許忠德收到了匣子裏,要放到櫃子高處。解苗子不答應,非要讓許忠德擱在她的床頭,囑咐用被子嚴嚴地捂了,說是怕老鼠偷竊。許忠德抱歉地對馮小羽一笑說,老了,小孩子一樣……

最終,還是把點心匣子擱到了櫃頂上。

馮小羽問《聖經》的事,許忠德說大概是校長當年留下的,校長走時給青木川留下了一大批書,都是開了單子讓魏富堂從外頭買來的,“文革”時候都燒了,可惜得很。現在的青木川中學圖書館,內裏的書籍不及謝校長在時的十分之一,空空落落的,盡管現任校長在外頭呼籲了幾回,也沒捐來幾本。

馮小羽說解苗子說她自己是太真坪人,可是憑她的感覺解苗子的家應該在山外,她那一口標準30年代的國語,讓人想起了那個時代的電影對白,就是現在聽起來,也很時髦,這樣的人,不可能出於深山。許忠德說解苗子說官話是因為她在魏家大院待的時間長,魏富堂要求他的女人都說官話,包括他的女兒魏金玉,女人中無論是哪個,跟他說土話他一概不理,久而久之魏家大院裏的女人們養成了說官話的習慣。馮小羽問為什麼會這樣,許忠德說,大小趙來自西安,講的是官話,謝校長更是一口標準官話,魏老爺喜歡說官話的女人,娶來解苗子,不會說也得逼著說。

(第2節)

幾天來鍾一山沒日沒夜地沿著川道跑,臉上曬得脫了一層皮,蛇蛻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撕。青女心疼博士,說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夥,讓太陽曬成了黑炭,青木川的太陽也是有點兒欺生,竟不留一點兒情麵。馮小羽讓青女不要在乎這點小事,說鍾一山在日本那邊念書,那邊的太陽更毒,晚上太陽上哪兒歇著啊,上日本,要不怎叫“日本”呢,連國旗上都描一個太陽。青女說,那是太陽啊,我一直以為是膏藥,那幾年學校操場老演《地道戰》,黑白片,銀幕上的日本旗子可不跟膏藥一個樣。現在沒黑白電影了,都花花綠綠了,花花綠綠又不演了,讓買票上城裏看去。

鍾一山對被陽光燒灼的皮膚毫不在乎。最近幾天,他在青木川地區確是搜集到了不少東西,有漢代的箭鏃、陶罐,唐代的銅鏡、三彩,還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青女家的樓上擺弄來擺弄去,看看哪個都莫名其妙,弄得房間裏一股生土腥氣。蜀道的研究在這裏變做一團亂麻。

馮小羽也不樂觀,她在橋頭的大青樹底下呆坐,一坐就是半天,河水嘩啦嘩啦地從腳底下流過去,不舍晝夜,腦子裏卻理不出一點兒頭緒。魏富堂的資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幾乎爛熟於心,不少材料是魏富堂本人親自按了手印畫了押的。資料中,魏富堂對幾位太太,用的詞彙是“霸占”、“強娶”,或許是惡霸本人對內眷的一種開脫。至於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學,帶風雨廊的柏木橋,平坦的石板路,讚助家鄉學子,卻隻字未提,它們大概不屬於“罪證”。

馮小羽思考得更多的還是程立雪,可總是想不明白,她到青木川來找程立雪,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反而離她越來越遠,煙一樣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長謝靜儀,糊塗老邁的解苗子,話留三分的許忠德,婆婆媽媽的李青女……人物並不複雜,卻是這樣的費人思量,才幾十年啊,魏富堂時代的人不少還活著,竟然模糊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