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
淩晨三點,女人的電話把李德財吵醒。
也就是剛眯了一個多鍾頭,天光還全部處在黑暗中呢。李德財將車子發動著火,拿衣服袖子擦了擦眼睛,待視線好一些後方踩住油門,把車子放出去。滿大街幾乎看不見行人,車輛也很少,偶爾地從迎麵駛過來一輛,車燈弱到了極點,李德財知道對麵開過來的司機是使用了軟光。
城市越來越冷了,加上前半夜又落了點薄雪,更覺察到車窗外的冰凍。李德財僅用了五分鍾便把車子開到了南直路的一幢黃房子前,剛停下車門就被拉開,女人身手敏捷地鑽進來,嘴裏嚷著說凍死了,咋來這麼晚?李德財說哪晚啊,不超五分鍾,準點。女人說準點個屁,我都在外麵站十多分鍾了。女人說著話就把一隻手伸進了李德財的脖頸子裏暖和。
女人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年紀也不算小,差不多有三十歲了。她跟出租車司機李德財是主雇關係,換句話說就是車主與顧客的關係,女人是個陪舞女,而李德財是個出租車司機,李德財在拉活的時候認識了她,漸漸地約好了每天晚上接她回家。
李德財把車子調了個頭,朝城北的方向開。他覺到了女人手指的冰涼,那種涼不是一般的涼,而是直接浸入骨頭的涼。但他又不好說什麼,一個比他小四五歲的漂亮女人,人家這種舉動是撒嬌也說不定呢。
李德財雙手把著方向盤,邊轉動邊跟女人說,今天看來是掙著了,也該給你大哥我付車錢了吧?李德財說完笑了笑,笑聲裏多多少少的有些不自然,也就是不好意思。
女人把她那隻暖熱了些的手快速地抽出來,插進褲子口袋裏。可掏出來的卻是半包煙卷。她一塊抽出來兩根,再用打火機點燃,一根叼在自己嘴上,另一根則塞進了李德財的口中。煙卷的火星明明滅滅了一會兒後,車廂裏辛辣的氣味就四處彌漫開來。
李德財嘴上說,又是哈德門,每天晚上都能拿大張的鈔票,怎麼就不抽點好的呢?
女人把臉轉向李德財一邊,將吸進去的一大口煙霧噴在他臉上,也笑著說,冒煙就中唄,顯啥大屁眼。吸煙隻是一種消遣,又不是活人。
李德財心裏罵了句“豬鼻子插蔥,裝象。”想都欠自己快五個月的車錢了,也不知賺的都花哪去了。
車子拐過一條斜街時,女人捂著肚子說她餓得不行了,想去吃夜宵。
李德財輕著聲說,你們這些走夜的女人可真難伺候,都大半夜了還要吃一口,真是渾身上下哪都不虧。
李德財說完就把車子在雪地上調了頭,奔街西的方向走,他知道靠近濱北路有家粥鋪,是晝夜開門的。
十幾分鍾後車到了地方,女人邀他下車一塊喝碗粥,由她請客。見李德財坐著沒動,女人又說不喜歡喝粥就來碗熱餛飩,豬肉大蔥餡的,鮮著呢。李德財聽女人提到熱餛飩心裏動了一下,想不吃白不吃,誰讓你還欠著咱錢呢。
女人要了兩碗熱餛飩,一盤尖椒炒肉片,兩頭糖蒜,外加一個花卷,兩人吃起來。
快吃完飯時,女人抬起頭來問李德財,欠你多少車錢?
李德財說五個月的,八百一十塊。有錢給八百就中,那十塊錢的零頭給你抹了。
女人用餐巾紙邊擦嘴角邊說了句話,差點沒讓李德財把嘴裏正嚼著的飯菜噴出來。女人說不但那八百塊錢沒有,還想跟他借上四百,派很急的用場。
見李德財停止了咀嚼,並愣愣地盯著她看,女人便笑著說,是暫時沒有,但馬上就會有錢了。見李德財不解的樣子,她接著解釋說,她們歌舞廳的老板出差了,得等他回來才能從銀行裏拿出錢來給她們發工資。
兩人結了賬出門時,女人拿一隻胳膊挽著李德財說,有你妹子個大活人在,還怕黃了你的錢呀?
李德財發動著火把車子開起來後說,就怕雞飛蛋打。怕就怕你是個大活人,那是有兩隻腳丫子的,到時候拔腿就走,誰攔得住呀。
女人吃吃笑著說,你妹子是出來混的,哪是那種不講究的人呢。放心吧,等拿到了工錢不但第一時間還你,還一準請你吃飯。
李德財說,是,就請今晚這樣的夜宵,一大碗餛飩,六塊錢就打發了。
李德財開車送女人回家時,女人把頭靠在了他肩膀上,歎著氣說她娘生病了,非逼著她回去見上一見。時間倒是有,可趕上手頭上沒有現錢,回去一趟就得千八塊呢。
李德財說你缺多少?
女人說,你就借我四百塊,回來開了工錢一準連本帶利給你。
李德財將車靠路邊停下,去後備箱裏翻出一雙破水靴,從右邊腳那隻裏摳出一個襪團來。回到車裏將其展開,竟有一小卷的鈔票,數出四張。想了想又數出一張,一並塞到女人手裏說,就借你四百,另外一百塊是我孝敬你娘的。
女人抓錢在手後,挺激動地說了句大哥真講究,便將錢塞進了胸衣裏。
臨下車的時候,女人跟李德財說,天真冷呀,要不是有另外一個姐妹同住,會請他上去暖和暖和。
李德財拿手在女人的大腿上摸一把說,別淨整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有時間來次實惠的,咱也跟那幫酒鬼們一樣付錢。
女人說,付錢咱也不要,大哥是好人,咱不能坑害你。更何況大哥的錢都是辛苦錢,還有股子臭味。
李德財著急地摁了兩下喇叭說,你的錢才有臭味呢,咋說話呢妹子?
女人哈哈笑著說,你的錢不是剛剛還塞在臭襪子裏嗎,難道一點味沒有,哈哈哈。
女人的笑聲在冬夜裏,很脆亮,也爽朗。
待李德財回過神來,竟也忍不住,悄沒聲的笑了。
2
也就是雞叫頭遍的時候,李德財把車開到西便門橋下邊等著交車。當然這個時辰是拿來做比喻的,你想城市裏哪有雞叫呢。這隻是個時間的概念,相對於天光剛剛放亮。
白班師傅是替他賣手腕子的,講好了每天交李德財二百三十塊錢,餘下的賺頭都是他自己的。白班師傅接過車再繞一點路,把李德財送回到他住的石頭巷子口,人家就開車掙錢去了。
李德財先回家洗上一把臉,再拿暖水瓶泡一壺茉莉花茶,茶壺裏加一把枸杞子,用來活血的,然後就上床蒙上被子睡覺。不管是熬了夜的男人還是女人,不補上些睡眠,身體肯定是吃不消的。熬夜就是熬心血呢,由其像他們這些開出租車的,一旦坐到駕駛位上,那是要高度緊張的,神經繃得緊不說,注意力也要相對的集中,成宿半夜的,補覺便很重要。
李德財的老婆不在他身邊,就沒人照顧他,那他再學不會自己照顧好自己,一切就都不可思議了。
說來話長,李德財的老婆不在他身邊倒是沒什麼,卻在臨省的一所監獄裏。進去兩年了,原本是在他家附近的一個菜市場裏擺攤床賣豬肉,跟一個潑皮無賴的酒鬼犯了口舌。在挨了打後怒從心頭起,揮刀割了那家夥的筋脈,致使人家成了殘疾,害得自己也犯了法。
李德財送女人去服刑時掉著眼淚說不值,不就是為塊八毛錢的討價還價嗎,咋就動了刀子呢。你想想那殺豬的刀子有多鋒利呀,皰丁解牛那還遊刃有餘呢,割到人的身子骨上,還不捅婁子呀。
老婆倒是心存坦蕩,囑咐他供好兒子念書就成了,六年還不快呀。時間就是眨巴眼,六年不就是眨巴幾回眼嗎。
李德財的兒子在外地念一所師範學院,學費是他開出租車賺的一大半,所以他自己生活便很節儉。能不買肉就不買肉,能不添新衣服也不添新衣服。他寧肯苦著點自己,也要把這幾年辛酸的日子堅持下來。
所以李德財便早上收了班喝二兩酒,臨睡覺前到巷子口的小酒館裏吃早餐,兩個醬雞手或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屜小籠包,不超十塊錢。吃完了回家裏睡覺,睡到偏晌午時分才起來。再洗把臉,站在院裏刮胡子。待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才去街口的掌鞋鋪跟鞋匠師傅聊天。
這種聊天至少要一個半小時,眼瞅著太陽有往下落的趨勢了,他才起身回家裏做晚飯。胡亂對付一口之後,灌熱水瓶裝兜子往胡同口走,等白班司機交車。
李德財的老婆進監獄的兩年多時間裏,他身邊有了個女人,是他的小學同學,叫周紅梅,在大發家具城門前賣盒飯。李德財是去那裏尋一個工匠修家裏的自來水管道遇上的。兩人上學時曾坐過一張桌,彼此的印象不錯,拉上話後互留了電話。後來又相約著一起喝酒,更加深了感情。李德財方知周紅梅是死了丈夫的,還沒有小孩,正一個人過日子。李德財問她怎麼不找一個,周紅梅說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周紅梅說完又笑著給他解釋說,她所說的高不成低不就,是反話,是說人家有工作的男人不在乎她,那些沒工作的鄉下人她又不落忍。
當周紅梅得知李德財的老婆在蹲監獄時,驚愕得直吐舌頭,說一個女人家怎麼說動刀子就動刀子呢,簡直是不可思議。
李德財說她是正當防衛,那家夥先動手打咱老婆的。
周紅梅哈哈笑著說,我看是防衛過當,你老婆的行為直接導致了你成為了自由人。
李德財學習不好,上學時一拿書本就頭疼,所以頭腦簡單,一時沒聽明白周紅梅話的意思,就問她咋講。周紅梅說,你暫時跳出了婚姻的牢籠,解放了唄。
李德財說隻解放六年,六年以後她還要回來收複失地。
兩人就都笑。後來再接觸幾次後,李德財便去周紅梅家串門,一般是在早上交了車之後,他不再總是回家按部就班地睡覺了,而是去周紅梅的家裏看她弄盒飯,有時候也幫著忙乎一陣兒,然後直接在她哪兒吃晌午飯。周紅梅把裝盒飯炒出來的菜一樣給他盛一點,再燙點酒,兩人吃了早早的去出攤。
再後來喝了酒的李德財抓著周紅梅的手說,咱要采了你這枝梅花行不?
周紅梅說采倒是可以,但不知道有啥好處沒有?
李德財說好處咱沒想好,你要是有主意你就說出來。
周紅梅紅著臉說,我不要你錢,你隻要是有空閑,就每天上午過來幫我弄盒飯,然後再幫我送到大發家具城門口就中。
李德財說這好辦,我四個輪子的小轎車都能擺弄走,何況你這三個輪的腳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