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1、清晨
天還沒亮呢,老範便在胡同口支起了他的煎餅果子攤床。手推車的骨架,三尺見方的隔板上鑲一平底鐵鍋,打了框架安上窗玻璃,就成了一簡易的小灶台。
爐具炊具也簡單,麵桶、油瓶、鹽盒、辣椒罐,旁邊各擺一塑料袋子,裏麵裝滿了事先炸好的油條和蔥薑蒜末及香菜梗,再就是盛在圓盒子裏滿滿的雞蛋了。
老範自己沒事時掐指頭算過,一個加工好了的煎餅果子成本是一塊三,賣給顧客兩塊錢,有七角錢的賺頭。從早晨六點鍾起到八點半鍾,粗略算一下能賣出去二十左右個,那加起來就是十五六元的賺頭。中午比早上好一些,有三十個賣,晚上再打掃一下底料,咋也能賣出去十幾個,一天到晚他的煎餅果子攤能淨賺五十塊錢。
老範是風雨無阻的出攤,固定的地點是南大橋底下,康橋醫院的人行道邊和三輔街的胡同口等幾個地方。從月初到月餘,算盤珠一拔拉,咋也到手將近兩千塊錢。
老範的這兩千塊錢可是要派大用場的,明著說起來是養家糊口,暗裏說是供兒子念書和額外貼補一個女人。我這麼說可能讀者要有些糊塗,但給你解釋一下就會再清楚不過的。老範的前妻因為跟他老是在一些小事上拌嘴,兩人便吵得沒了興致,最終是分道揚鑣。老婆離他而去倒沒讓他老範怎麼心涼,值得一說的是他那兒子,經協商判給了母親,可生活費卻一直管老範來討。除去法院判的應掏的那份,兒子總是隔三差五再要額外的一些,什麼臨時變通出來的書本費呀補課費呀,還有開運動會的服裝和轉校的擇校費等等,簡直就是你想都想象不出來的苛捐雜稅。那孩子的脾氣倔,像離開他的婆娘,不願意說話要錢卻理直氣壯。弄得老範也沒辦法,好歹也是自己的種,有著骨血關係就不能看著不管。
其實給自己孩子點錢不算個啥,可老範卻覺得他費力不討好,孩子被婆娘教育得跟個冤家似的,拿著你錢不說,連個好臉子都不給,甚至說還認為是應該應份的。
老範每天烙煎餅果子的賺的錢就這麼被兒子折騰出去一少半,剩餘的一些他還得貼補一個女人。
女人是老範的一個相好,是老範跟自己那個婆娘分手後認識的。女人在老範賣煎餅果子的三輔街口擺攤賣報紙,有十幾種當地的日報、晚報和一些商報。一天頭下來,賺個生活費。女人在沒和老範相識的時候是不吃煎餅果子的,她覺得是一種浪費,光麵餅不就得了嗎,咋還又油條又雞蛋的,哪是窮人的肚子能享受得了的。女人每天的午飯就自己帶,拿小飯盒盛一些拌好的鹹菜,再裝兩個饅頭,就白開水幾分鍾便打發了。後來老範跟她成了臨近的攤友之後,主動給她送來一個烙好的煎餅果子,說請她嚐嚐味道,不要錢。女人竟一下子吃好了這一口,那餅烙得軟乎,摻了雞蛋更是爽口,加上油條的鬆軟和蔥花佐料及其辣椒醬,就是個香。
兩人聊天中女人知道了煎餅果子的成本,兩塊錢,老範賣給她一塊五,隻賺她兩角錢,真是比吃饅頭就鹹菜白開水強多了。話說到這,還要交代一下,老範之所以賣給女人幾近成本價了,也是有點小原因的。兩人的攤位挨著邊,女人的攤床有遮陽傘,可老範的卻沒有。突然有一天下午便下雨了,而且還是很急的雷陣雨,老範忘了帶雨傘,是女人從她的攤床底下抽出來一把遞給了他,才免了遭淋成落湯雞的下場。
人心都是肉長的,女人的這份細心老範咋就能不領情呢,他就專門給女人烙了個煎餅果子,送給她吃。嘴上說是讓她嚐嚐鮮,順便提提意見,心裏卻是充滿著感激之情。然後老範還跟女人許諾說她要是喜歡吃,就賣給她成本價,掙誰的錢也不能掙咱妹子的錢呀。女人說成本價是多少呀?老範說一塊三,撒一句謊都是犢子揍的。女人就笑著說,一個塊八毛錢的煎餅果子還值得你這般起誓發願的,真逗。後來老範說你愛吃不吧?女人點頭說愛吃。老範說那你就每天吃一個唄,哥隻收你成本價。女人說幹脆你就收咱一塊五角錢吧,湊個整。老範說那不還是掙你兩角錢嗎?女人說掙就掙點吧,要不咱心裏也過意不去。
兩人每天各自擺各自的攤床,說不上耳濡目染,但也是朝夕相處,女人話不多,老範卻喜歡嘮叨,倒也弄得個熱乎。至於兩人後來能拉呱到一起,那是後話。
老範在天將亮的時候把手推車推到三輔街的胡同口,這裏離學校和工廠近,早起的人多。來不及做早飯的就在老範的攤前等上一兩分鍾,烙好一套煎餅果子帶到班上去,或者邊走邊吃。這會兒女人還沒出攤,女人要在七點鍾去郵政的批發部取報紙,七點半左右來出攤。
老範也不吆喝,隻管低著頭幹活,每個煎餅果子都被他烙得金黃鬆軟,看著就覺得是一種難得的美食。據老範講,附近一個牙科診所的女醫生每天早上都騎自行車過來買一套,拿回去當早餐吃,說是吃上癮了。
還有一個小學大概是四年級的學生吧,小男孩,胖嘟嘟的臉上有倆小酒窩,也特喜歡吃老範烙的煎餅果子。每天早上一個,其他材料都可以,就是不讓放辣椒醬。小男孩隻管吃不用交錢,煎餅果子錢老範給他記著賬,到月底了孩子的母親來一次結清。
老範有時候自己都暗地裏偷著樂,一個小小的煎餅果子攤位,還能有這麼多回頭客,手藝也算可以了。可也有吃白食的,比如戴一副高度近視鏡的劉稅務,天天早上駕輛二手的破桑塔納來吃,打老範開張那天起就沒給過錢。劉稅務是三輔街管片的稅收幹部,在老範第一次擺攤時過來收了他十五塊錢,說是半個月的稅款,臨走還討了個煎餅果子嚐鮮。老範是個明白人,自然對劉稅務很是恭敬,手裏捏著那張劉稅務撕給他的稅收小票說,以後咱按月交稅就得了,別撕這玩意了,省得費事。另外,劉哥您的早餐就來咱攤上吃吧,不值錢但好歹也是風味小吃,得意這口就來,管夠,不收您錢。就是老範的這句實稱話,趕上了劉稅務這樣一個實稱人,劉稅務的早餐一段時間裏幾乎都是來吃他的煎餅果子,並且還不隻他一個人吃,每天早上都要上兩份,給他老婆吃。老範最早心裏還算平衡,人家是收稅的幹部,吃你幾個煎餅果子算啥事呢,搭幾個錢不得罪人家最好。可兩個月下來,老範的心裏就犯嘀咕了,他大概算過一筆賬,即便劉稅務把每月的稅給他免了,那也是賠錢的買賣。你想想劉稅務每月有二十幾天吃他老範的煎餅果子,按成本算,那也得四十幾塊錢,就算是扣掉稅收款,老範也得搭上十六七塊錢,心裏就有些惱了,可惱了又能有啥好辦法,人家管著你呢,惹急了逼你辦經營執照,或者趕你走,還不憋氣帶窩火呀。
老範所在的城市不大,卻很繁華和擁擠,從胡同口朝不遠處的街道望過去,人流和車流彙聚著,給人接二連三的感覺。老範就想到了車水馬龍那個詞,這是他從範家鎮來城裏生活四個年頭來內心裏所產生的鏡像。
可話說回來,城裏的車多也好人多也好,對他老範來說都無大礙,隻要別人不傷害他,自己能有活人的一席之地就是了。相反,人越多會對他的小吃攤越有利潤,人多了買他煎餅果子的機率就大一些,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老範腕上的手表的表針指向八點整的時候,他閑了下來。從胡同口進出的人也少了許多,偶爾有出去買早點或青菜的人會朝他的攤床看上一眼,但卻沒有買的意思了。
空氣極其糟雜,煙塵順著馬路的一端襲過來,沿老範的煎餅攤轉一圈,再朝胡同口裏邊散過去。老範拿圍裙擦淨手上的油漬和麵湯汁,掏出紙煙吸起來。他不急著收攤,他要等一位老顧客來買他的煎餅果子。
旁邊是女人剛支起來的報攤,天藍色的遮陽傘,三塊折疊的書架,掛起來真是琳琅滿目。十幾種報紙有一半是彩印的,再加上幾種雜誌,色彩便鮮豔多了。
女人長得不是很美,但女人比老範年輕,給人瘦削苗條的骨感。女人的臉上掛著笑,尤其是有人來買報紙的時候,她更是笑容可掬,這便在無形中增添了幾分美。
老範在心裏想,城裏人嗎,長得就是灑脫和幹淨。像他在鄉下範家鎮種的一些青菜,比如水蘿卜,比如卷心甘蘭,都水靈靈的招人待見。菜水靈就能賣上好價錢,人也是一樣啊,人長得好不也是本錢嗎。就拿經常吃他煎餅果子的劉稅務來說吧,不也是對賣報的女人刮目相看嗎。
老範在心裏暗地琢磨過,咋就一回沒看見劉稅務收女人的稅款呢,難道說賣報紙不繳稅嗎?總之他弄不明白,他還看見劉稅務時不常地湊到女人的報攤前咬幾句耳朵,兩人還會心地笑上一陣兒。
2、正午
正午是老範最為忙碌的時光,往往不消幾分鍾,搭在脖子上的那條白毛巾就被汗浸透了。老範趕上的是個伏夏,天熱得要命,攤上又沒有女人那樣的遮陽傘,自然就是烤著。離胡同口左邊五十米的地方有所小學校,孩子們來吃他的煎餅果子的不少,跟群小鳥樣嘰嘰喳喳圍在攤前等著吃。
這之前的幾個小時,老範要辦好幾件事。他先是把手推車推回到另一條胡同的出租屋裏,拿屜布把麵桶蓋嚴實了,關好煤氣罐,躺床上睡一會兒。不是老範的覺多,實在是起得太早,加上不停地忙碌,人便乏得很,不補上一小覺實在挺不過去。一個多小時之後,老範被鬧鍾叫醒,他爬起來洗把臉,換上件幹淨短袖,拎個兜子出門。老範去的地方不是很遠,他到胡同口坐十九線公交車往南市場走,下車後再走上幾百米的路,來到一幢小黃樓。老範幾乎隔兩三天就來一次,這是一家私人開的按摩診所,按摩師傅是位瞎了眼睛的中年婦女,老範在心裏稱他是盲人師傅。老範的頸椎有病,時不常地就疼痛難忍,頸椎病不是大病卻也不能掉以輕心,壓迫神經,嚴重的時候渾身酸痛、乏味,幹不了活呢。
女盲人的按摩手法相當了得,手指跟鋼針般有勁道,幾回下來就使疼痛有所減輕。按摩所裏還有位瘦精拉撒的半大小夥子,左邊的一隻腿有點瘸,明眼能看出來,卻不影響走路。小夥子是女盲人的鄉下親戚,半年前就跑過來給她當助手,打打雜,幹些零活,也兼職跟著學按摩手藝。小夥子勤快,來患者了樓上樓下的跑,取針劑拿藥水,給客人倒茶水,拿蒸過的熱毛巾板。老範每按一次交一次的錢,不多不少二十塊錢,女盲人告訴他至少得按個一年半載的,能控製住病情,但去不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