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徐岩

木祥來了三天就喜歡上了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

小鎮的名字說起來也真就讓人喜歡,它叫烏魯布鐵,好聽又躉嘴。是啥意思呢,問過幾個剛熟識起來的人,都說是卾倫春語,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木祥想烏魯布鐵就烏魯布鐵吧,管它啥意思呢,能活人就行。

在烏魯布鐵有一個火車停靠點,其實也跟車站差不多,兩間很小的木頭房子,從牆裏到牆外都粉了黃漆。每到有火車通過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矮瘦的穿製服的男人,拎了紅綠旗跑進跑出,有時候火車呼嘯而過,刮起的風會掀動他的衣角。

木祥很想去那幢黃房子前的那塊月台上走走。黃昏的時候,或者是有鳥叫的清晨。月台上鋪著青色的石頭,大小不一,卻也平整。有點像城裏的步行街,很能勾起木祥的記憶。

但是來了三天,木祥也沒能去走上個來回。因為二叔不允許他頻繁的出門,二叔還得吆喝著他學手藝。在二叔的木匠房裏,一個挺大的有蓬無牆,且四麵漏風的工棚子裏推刨子拉鋸。

木祥來了之後,二叔跟二嬸都很照顧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似的問寒問暖,他們知道木祥剛從監獄裏出來,心情很不好,是需要關懷的。

小鎮的風景不錯,群山環繞下幾十座木頭房子,有些像木刻畫。木祥記得他在城裏打工的那家餐館裏的牆壁上就有那麼兩幅木刻畫,山水相間,群山疊映。餐館裏客人少的時候,他會坐在靠窗的一隻椅子上,對著那兩幅畫凝視。最讓他心潮起伏的是畫裏麵的一幢黃房子,很像他的家,寧川縣城關的五金廠宿舍。望一陣兒鼻子就跟著發一陣酸,往往隻差一點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那段日子總讓他想起一些事情來。比如餐館的老板姓韓,臉黑且身強體壯,典型的車軸漢子,整日裏酗酒,一小瓶一小瓶的喝,就是那種二兩裝的二鍋頭。木祥就是因為他才吃了官司,吃了三年半的官司。

木祥來烏魯布鐵快半個月的時候,他尋到了一家小酒館,雖說是跟他在城裏打工的那家小餐館沒法比,卻也讓他覺到了溫暖,真就是他賴以寄托精神的地方。

那天晚上二叔沒在家,二叔去外麵送加工好了的板材去了。木祥就放下斧鋸出去閑逛。他心裏有種燥熱很難讓他安靜的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子,他自己盤算好了,頂多在二叔家呆三個月,他就得回城裏去,他要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已經攪擾了他三年的時間。

木祥出二叔家的木匠作坊後一直順街道往北麵走,過有幾幢房子和木柵欄的烏魯布鐵小學,就是供銷社和衛生院。供銷社他進去過幾次,買包煙卷或是一卷薄荷糖,他喜歡那一顆顆白色的圓圈圈樣的糖片,含一顆在嘴裏馬上就周身湧起一股涼爽來。衛生院他沒去過,木祥的身體雖說不是很好,卻也沒病沒災的,在監獄裏服刑那會兒,每天都到建築工地上勞動,幹的是純粹的體力活。從那時候起他就練就了一種吃苦耐勞的本領,也養成了一種默默無語的性格。木祥從不願多說話,就是跟二叔二嬸他也是問一句說一句,爾後就沉默不語了。

木祥每次從衛生院門口經過時,他都要朝裏麵望上一望,看那幾個穿白大褂的女人是否在窗前走動。女人年輕,都有著燦若桃花似的臉,她們衣著也幹淨,不時有很爽朗的笑聲從屋子裏麵傳出來。

木祥接著往北走三十幾米就發現了那個掛一個紅幌的小酒館。酒館很特別,木頭房子的一麵牆上掛滿了成串子的紅辣椒和成辮子的土蒜,還用細麻線繩綁了很多空酒瓶子,許是那些空酒瓶子吸引了木祥的注意力,他就猶疑地走了進去。

黃昏的小酒館裏煙氣彌漫,裏間的馬勺叮噹作響後門縫裏就飄出來一股香味,木祥知道那是肉絲炒白菜片的味道,多放了米醋,才有那種煙熏的感覺。因為在城裏的小餐館打工那段日子,木祥他們幾個服務員和後廚師傅經常吃這道菜,吃得簡直都膩了。木祥便在心裏想,真是天下的餐館一個樣,給服務人員吃的都是這道菜,即便宜又實惠呀。

迎候他的是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眼睛女孩,從女孩的衣著和腦袋瓜上紮的頭繩上看出她的土氣來。木祥想那是一種純粹的質樸的,甚至於說很親切的土氣。

女孩把木祥讓到一張木桌前坐下後,隨手遞給她一張紙殼,說點菜吧。女孩的聲音有股子透明的磁性,鑽進木祥的耳鼓後發出嗡嗡的響動。

木祥拿起紙殼就樂了,這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菜譜太特別了,說白了就是一張從鞋盒子上撕下來的白紙板,上麵拿油筆寫了幾道菜名。有紅燒肉、尖椒炒幹豆腐、芹菜粉、小苯雞燉蘑菇等七八道菜,後麵標著價格。

木祥要了一盤尖椒炒幹豆腐,又問了下紅燒肉的賣法。女孩告訴他分大碗和小碗,大碗十元小碗五元錢。木祥說來個小碗吧,再要一碟鹹菜。女孩說鹹菜不要錢,喝點酒不?木祥不假思索地說,來半斤你家的散白酒。

紅燒肉很有味道,比城裏那家小餐館燒的還好,五花三層不肥也不膩,夾一塊放嘴裏不用細嚼就化了。木祥喝了半斤白酒,頭暈乎乎的。這是他第二次喝這麼多的酒,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有一玻璃杯就差不多了,滿滿的一玻璃杯,三兩左右吧。再多一點指定頭暈。那一回不就是嗎,心裏有氣,就多喝了一杯,結果是血液沸騰,壯了英雄膽,就動手砸了自己的老板韓四一啤酒瓶子。就那麼一啤酒瓶子,把自己送進了電網高牆內囚禁了三年半,可想而知,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這是木祥出監獄後頭一回喝這麼多的酒,趕巧是他母親的祭日,他心裏邊難受,才從二嬸家出來,尋到這家小酒館的。

酒館裏沒有第二個人喝酒,除他之外,旁邊的一張桌上坐著仨人。一男兩女,從打扮上看,男的是炒菜的廚師,女的是老板娘和那個小服務員。小服務員的眼睛很小,眯細著,像兩條細鱗魚。可女孩眼睛雖小,模樣長得卻不難看,眼睛一眯就是笑紋。女老板娘長得憨厚樸實,很關心地問他酒量咋樣,可別喝多了。還說知道他是木匠作坊家來的親戚。

那天晚上木祥結算了酒菜錢後,去鎮西的河邊上坐了一些時候,他吸掉了半包煙卷,直到腦袋瓜清爽了些才回二叔的木匠作坊裏去。

在監獄裏服刑那陣兒,木祥每天晚飯後都要去院子西南角的高牆下走走。犯人們晚飯後都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這也是看守機構的人文關懷。和木祥一個監舍的陳傳國喜歡跟在他後麵,兩人站在牆壁下麵吸煙卷。有時候吸木祥的,有時候吸陳傳國的。院子裏很多犯人都三三倆倆的聚一起聊天,夕陽的光暈溫暖的照亮他們的影子。

陳傳國犯的是過失殺人罪,刑期十年。陳傳國比木祥大兩歲的樣子,人瘦弱矮小,臉上有幾個不大不小的麻點。他是喝醉了酒被老婆吵得怒火中燒,失手把女人砍成重傷的。因女人被他砍殘疾了,才被判了重刑。

陳傳國有一次問木祥娶老婆了沒有?木祥說沒有娶。陳傳國就猛吸一口煙卷後說,沒娶就他媽的對了,女人就是禍水,我娶你嫂子幾年時間呀,就把我磨嘰慘了。木祥看著抓耳撓腮一直向他訴苦的陳傳國笑著說,不懂你說的意思,我覺得女人挺好。陳傳國聽木祥反著跟他說也不生氣,隻是小聲地說你小毛孩子真是不懂。

木祥的想法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木祥吃官司的原因就是為了女人。這個女人叫英嫂,是他木祥打工的那個城裏餐館老板韓四的媳婦。由於經常挨韓四的打罵而引發了木祥的憤恨。包括木祥在內的六七個服務員,都是韓四酒後的出氣筒,韓四喝多了酒之後罵人髒話連篇,往往是不給你麵子的。

木祥就因為憋不住火氣,頂撞了韓四一句,便被韓四抓住脖領子扇了一耳光。木祥急了,罵韓四酒鬼,喝了酒後連豬狗都不如,連自己女人都打都罵,哪有個男人樣。該著出事,晚上歇了工之後,木祥便跟同在餐館打工的小順子出去閑逛,兩人在江邊的大排檔喝了不少酒,回酒館後撞上又喝了一頓酒的老板韓四,正摔杯子罵老板娘英嫂呢。木祥就衝過去幫英嫂跟韓四理論,結果兩人互相扭打在一起,最終是韓四被木祥拿酒瓶子給砸了個頭破血流。

兩個人走上十幾分鍾之後,就望著高牆上的電網發呆,他們的日子是小鳥被圈在籠子裏的日子。每天上午和下午他們要跟隨大批的犯人去室外勞動,木祥服刑的時候正趕上秋天,犯人們整日裏收割水稻,隻有星期天才能休息一個下午。

對於蹲監獄這個結果,木祥沒有什麼怨言,好漢做事好漢當。自己惹的禍自己不來背負責任,那怎麼行呢?但是在整個案件審理的過程中,他卻和小滿結了仇。小滿也是餐館裏的服務員,案發前跟木祥正在談戀愛。兩天前木祥還請小滿吃了飯,並花半個月的工錢給她買了一條絲巾,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可在案件調查的過程中小滿卻偏袒韓四的妹妹,向辦案人員做了假證,和另外兩個服務員一起咬定了木祥先動的手,而韓四沒有動手。

這很讓木祥不能理解,昔日的戀人為了區區眼前的一點利益竟出賣靈魂,他就對小滿產生了一種仇恨。

這也是木祥入獄後心中的一塊無法理療和難喻的心病。

木祥在木匠坊裏始終跟著二叔作木匠活,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他學會了使鋸子,把木板鋸成大小不一的木料,再用刨子把木料刨平,做成門窗和一些房檁條。木頭是二叔從山裏邊的貯木場買來的,攬了活就得用木頭。院子裏堆著的那些小山樣的木料是要逐步派上用場的。

除木祥外,二叔還有一個徒弟,叫鐵頭,比木祥小四歲的樣子。皮膚黝黑,身材有些像城裏小餐館的老板韓四。鐵頭的家在山的另一麵,據說是個單親家庭,隻有一個娘靠織麻布維持兩人的生活。

鐵頭的舅舅跟木祥的二叔熟識,見鐵頭整天裏也沒個營生幹,便把他領到木匠作坊裏來,說和著讓木祥的二叔收下做徒弟了。學手藝嘛,給兩個工錢管三頓飯就中。有了手藝才能有將來的飯碗端,年輕輕的哪能無事可做呢。

木祥知道了鐵頭的身世後,對他挺同情,覺得這孩子跟自己的身世差不多,是需要別人給予關愛的。木祥想到自己十九歲時便成了孤兒,進城打工之後又貪上了官司,命運對他竟是如此的冷漠;其實,人在世上,有時候就如一葉扁舟,不知要被風浪吹向哪裏。

他時常的記起在寧川縣五金廠職工宿舍裏的那段日子。母親病逝有兩年了,父親又認識並帶回了一個新女人,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屋子裏。父親是工人,上夜班不在家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對木祥指桑罵槐,還摔桌子砸碗的。木祥知道是厭煩他,嫌他礙眼礙事了。也是,父親剛娶了這個在菜市場做小買賣的女人,幾乎每晚上都要在床上折騰,自己是真的礙人家事了。木祥就讓父親給他找了城裏那家餐館作服務員,一來是自己歲數不小了,咋也得掙口飯吃,不能總讓父親養著他,二來是躲開繼母的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