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逃(1)(1 / 2)

我是早晨七點離開桂花城的。在這個早晨聆聽到久違的鳥叫,我突然覺得這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我安靜地整理著行囊,似乎無論帶走什麼都是多餘的,沒有切實的意義。我的腦袋轉動得很慢,而我的行動卻快得驚人,這樣的迫切,遠遠在我的意料之外。

白色的床單與隆起的白色枕頭,這些日子裏最貼近我的物什,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不氣惱它們對我的無動於衷。周圍人的稱謂與相應的麵容在我的眼前逐一閃現,我不認為我有責任與其中的任何一人告別,甚至不願意驚動我的父母,他們還算年輕,可有些事情他們並未經曆過,我不想狠心地讓他們在此時與我一起分擔我的恐懼與憂傷。

對街的早餐鋪熱火朝天地忙碌著,無法撲滅的暑熱又開始一個勁地往上躥,金黃色的油條在油鍋裏翻騰著,揮汗的大媽用筷子撥弄著油條,它們三三兩兩地結伴被撈起。排隊的人們為了最近的目標,在平凡的早晨買來他們的食物,然後奔赴到屬於他們的暫時的崗位,心裏麵總有一小塊或者更大一塊的空地,作為自留地,由他們自己耕種各色的植物、花卉與糧食,有人稱這類空地為精神的園地。酷暑的煎熬已經開始,人們此刻的願望直接又草率,現實催打與逼迫著人們走一條相似的象征意義上的正確的路。

我在恍惚中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裏的一草一木,我以為太過熟悉,以至於懶得與它依依惜別。我必須要忘記,忘記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這很不容易。在掙紮中,有些影像反倒更加鮮明。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想平緩這些日子以來越抽越緊的神經,我的睡眠不知已經丟失在哪裏,哪裏都讓我不敢涉足找尋。我想,我不僅是丟失了睡眠,我單純而美好的世界在瞬息間被潑上了黑墨,一片捉摸不透又無從捉摸的黑暗覆蓋了我所有的知覺,我被陰影逐步吞噬,我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喪失。可我,我隻有二十五歲,按常理是個盛開的年齡,我的容顏在猝不及防的重擊下憔悴,心靈的年輪正在與衰老作一場殊死搏鬥,誰高誰低,一時半會兒還難見分曉。

出租車裏開了很冷的空調,與外部的熱形成了劇烈的反差,我沒有力氣開口讓司機調高溫度,我薄薄的短袖衣衫既抵擋不住熱又抵擋不住寒,這不無道理,連跳動的心都不能夠抵禦火與冰的雙重襲擊,又何況是一件小小的單薄的衣衫?我看著窗外,窗外密密麻麻的人在穿行,那些在烈日下蔥鬱得過分的樹木與鮮豔得過分的花朵,很恣意地招展著。這難道就是曾經充滿於我心田的景物與景觀嗎?我愛的城市,我成長的城市,我流連不離的城市,如今,一切都虛幻得像一張拚湊的假照片。我知道我在排斥它、抗拒它甚至恨它。天啊!我客觀的辨別力呢?我真誠的判斷力呢?它們萎縮了,越來越輕,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現在,我隻看見一張臉,所有的臉都變成了同一張臉,這張臉上凝結著不變的笑容,如同一朵嬌豔的花含羞的笑容。她就這樣一成不變地笑著,她貼在車窗上,她浮動在樹影中,她交織在灑落的陽光裏,她踮腳飄過花叢,哦!她無處不在,她反複存在。她的笑容密密匝匝地包圍著我,壓迫著我,這種貌似溫暖的笑容不斷地疊加不斷地旋轉,讓我禁不住打起了寒戰。我用手揮舞著,走開,走開,不要纏著我,沒有用,這個笑臉像在萬花筒裏一樣被玻璃片無窮地複製著,以更加絕對的聲勢向我猛撲過來。我感到眩暈,臉色煞白,我怕我會倒下去,從此不再起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飄進飛機場的,一切是在下意識的支配下完成的。模糊中,有人與我打招呼,他肯定是認識我的人,我勉強地笑著,我懶得記起他的名字,懶得知道他是誰。我的笑容看上去是虛弱蒼白的,我臉上有明顯的陰影,他感覺到了這種籠罩,他決定脫離這類令人窒息的氣場,他道別的時候,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就逃也似的彈出了我的視線。

我渴望盡快地離開,我甚至幻想有一隻手臂能夠抓住我,狠狠地把我拽出這個城市,無論這隻手臂的主人是誰,我不關心也不在乎。什麼讓我落到這般田地,我幸福的光環遺落在哪裏?我看見我的手正握著我的幸福呢,它美麗光潔得如同一塊剛拆封的香肥皂,它的包裝很奇妙,實際上也隻是一塊香肥皂。幸福是什麼?是一塊香肥皂嗎?我糊塗了,是逃離的念頭,還是我的倦怠烤糊了我的思維?我迷惑了,為了幸福這個詞語。

這個城市的美好似乎已經被我榨幹了,或許是這個城市榨幹了我的美好。我很瘦,一年比一年瘦,我的瘦與我的體重無關,我看上去還是豐潤實在的樣子。可我感覺我很瘦,我的心在縮小,小到越來越裝不下人與事,隻能有個別人個別事可以側身緩步探入我的心裏,一旦進入,就很難出去,這也是對人對己的折磨。

夏天的速度真是飛快,它不容分說地來臨,收割汗水如同吮吸甘露。春天轉身時的媚笑還曆曆在目,我卻快速地被拉入夏天的粗暴之中。我在這個城市裏隻顯現過一種單調的固定的姿態,而且顯現得很長久,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可言。隻有自己知道,我變幻過好幾回,如同稚嫩的竹筍貿然地向上生長,每向上增長一節就看到更廣闊的世界,為此也付出更大的代價。這個城市與我相容相克,還因愛生恨,恨過又憐惜,憐惜又不甘。我離開的時候,它的挽留聲輕若遊絲,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我突然有了妥協的願望,可我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