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安站在湖邊,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絲笑容那麼輕,就像空中的一縷清風,稍不留神,便見不到它的蹤影。湖風吹散她的頭發,河對岸的焰火照亮她半邊臉,帶來一種虛妄的幻覺——如同那個少年的目光。看著地上的身影,她不禁摸了摸頭發,不知何時,那枝山茶早已插到她的發根上。子泫鼻子高挺,麵頰光潔,眼若星辰,嘴角掛著一抹淺笑,正回頭看她。
此後,玉安每天都跟隨四皇子去資善堂和二皇子、子泫一起上課。資善堂的翊善博古通今,二位皇子和子泫又才思敏捷,課程進展自然很快。而玉安識字不足一百,聽得懵懵懂懂,其餘人討論經史時,她更是獨坐一旁,半句也插不上嘴。
終於挨到了下課,二皇子、四皇子和子泫走在前麵,一邊說笑,一邊議論漢唐的安邦之策。玉安跟隨在他們身後,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待宮內傳話兩位皇子到福寧殿麵聖,子泫才停下了腳步,變戲法般地從袖口掏出一卷書冊。
“這是我為你抄的書。”子泫看著玉安,道,“以後每天我都會抄新的內容給你。堅持一段時日,你就可以跟上資善堂的功課了。”
回到朱紫閣後,玉安在書桌邊坐下,打開那卷書冊。一排排整齊而漂亮的小楷,是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凡典故疑難都做了注釋,晦澀的字詞也標記了同音字。以玉安目前的基礎,雖然全部讀懂並不可能,但已能知曉大意。
“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她默念道,天下外是更大的世界,一定就是這個樣子吧?
此後,除了在院中侍弄花兒,玉安都在屋內讀書學習。幾天下來,她已經認識了許多新字。雖在課堂上她仍舊沉默寡語,但子泫從她閱讀經書的速度已經隱約感到她的變化,送給她的書冊的篇幅也更長更難。不出半月,她已經讀完了《離騷》、《滕王閣序》等傳世名篇。開始僅作識字之用,但漸漸的她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一日,趙禎碰巧來看她,見到案上的《洛神賦》,心知其辭藻華麗,多有晦澀難懂之處,便笑問她道:“曹子建辭賦如其篇中所言,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你近日研讀,可有疑惑?”
不料玉安微微凝眉道:“孩兒確有一處不明。《洛神賦》又名《感甄賦》,世人皆言其乃曹植感懷曹丕皇後甄氏而作。但曹植因皇位之爭已為曹丕所忌,他避之猶不及,何故引火燒身?孩兒又聞曹子建曾任甄城王,莫非此‘甄’彼‘甄’之間,世人便穿鑿附會出一段情事?”
她語氣淡淡中帶著困惑,卻令趙禎倍感吃驚。他問之以樹木,她還之以青山,似有偏題,卻令人震撼。
趙禎不誇她,卻鄭重其事地為她解惑,“史官一支枯筆,又豈能還原千萬人演繹的往事?即便公正若太史公司馬遷,其寫史之時也不可避免注入他的視角。故文字和故事都是浮淺之物,易竄改失真,並非曆史的精髓,讀書若停留於此便難成大器。然而正如弄潮兒不可能不打濕衣裳,人也會被打上時代的烙印,觀念、視野、情懷也都會受到影響。故細品作者深意,琢磨文之精魂,方能真正地感悟到那些湮沒在黃沙裏的人和歲月。”
此番近乎論道的話,趙禎平素隻在邇英閣與翰林學士講授時談起。見眼前身高方及他腰間的小女孩雙眸若水,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他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啞然一笑。
那日趙禎的話亦讓玉安頗為震動。幾回月下西樓,她皆在窗前輾轉。“觀念、視野、情懷……那些湮沒在黃沙裏的人和歲月……”玉安捧書默然自語,“不見古人,卻可悟其所悟,思其所思。難道除了子泫說的天下,這歲月亦是一件玄妙的東西?”
想到這裏,她的眼前仿若有一幅巨大的卷軸向四方延伸,穿過了宮牆。“一棵樹上的風景終究太窄了……”要站在哪裏才能看到羅城外麵的世界呢?她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思索著二皇子曾經說過的話。
這天秋高氣爽,房內卻光線晦暗,玉安便拿起半卷《詩經》到上次放風箏的璃園。這裏天光明亮,環境清幽,是讀書的佳處。正當她專心致誌讀書時,一隻手突然抽走了她的書。抬頭一看,竟是瓔珞。在陽光的照射下,瓔珞頭上花團錦簇,其中有一樣是吐蕃進貢的明珠,想必是趙禎新賞下來的。
瓔珞漫不經心地翻了翻那半冊書,娥眉一挑,道:“我聽姐姐說你大字不識,我就不信你也讀得懂書。”
玉安橫眉看她一眼便伸手去搶,瓔珞敏捷地一側身,玉安撲了個空,頭磕到廊柱上,腫出一塊淤青。瓔珞見她如此狼狽,拍手笑了起來,“你若跪下給我道一聲萬福,我便把它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