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北國第一場雪。
下的時候是在後半夜。酣睡的功夫,老天便造了白茫茫一片景;粉飾著國人尚未覺醒的歸屬感。也將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混亂戰局,連同勞苦大眾日漸麻木的恐懼,化作了孩童起夜時趴窗縫看雪的期待——無論是大清朝的辮子,還是軍閥老爺們口中的革命,哪怕是日本鬼子提拔的宣統皇帝,隻要不給大家活路的統統是敵人。
一向懂得鑽空子的日本人掐準大家夥的胃,再配以擅用的謙遜禮數,所謂的‘滿洲帝國’竟也引來當慣了奴才的一群人附庸。不少心裏還留著辮子的老人們聽到有生之年能夠活在天子腳下,竟生出幾分自豪。但見雪下得比往年早,還覺得是明年豐收的吉兆。
今年的雪確實下得早了些,也比往年狂。隻因為這是個比往年更恥辱的年代。
序幕
若能重回故土,宮崎鳶想做的事隻此一件: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1935年冬奉天
正午雪方停,最早插了太陽旗的曾府門前忽然熱鬧起來。幾波日本兵踏著積雪整齊地圍在府外,迎候著不遠處緩緩駛來的老爺車。黑色的車軲轆在清淨了整晚的雪地上劃出兩道長長的印記,掀起的泥濘又將這深痕染成灰色,仿若藝伎塗滿鉛粉的麵上遺留的淡淡淚跡。
車停穩後,一名憲兵躬身打開車門,對車內人行軍禮。迎下來的並非軍官,而是位披著貂皮鬥篷一身紫紅絲絨旗袍的妙齡女子。她也不是什麼大來頭,不過是滿洲國為數不多的幾位女老師其中一名。日本名字叫宮崎鳶。
宮崎鳶似乎不懼寒風凜冽的氣候,腳下仍蹬著一雙與旗袍同色的高跟鞋。踩地前憲兵還特別為她準備了紅毯,讓她可以平穩地走到曾府門前,不會踩進雪坑裏。她仰起頭細細打量曾府的匾額,猶記得離家那年門環還像是新的。日頭底下黃燦燦的,恰似一對分量極重的金手鐲。仔細聞,似乎還能嗅出大門多年未散的朱漆味。
現在可不一樣了,門環是壞的,門上的朱漆也褪了色。稍微一推,生鏽的門縫立刻鑽出‘吱吱呀呀’地聲響讓人不甚其煩。
往年的曾府,哪裏這般狼狽?
她不悅地攏緊鬥篷,在憲兵的簇擁下故地重遊。
進來她才發現府裏全是生麵孔。一個個膽小如鼠,見到日本兵嚇得拔腿就跑,連個上前問原由的都沒有。先前曾府調教出來的下人,哪個小家子氣了?要不是她厲聲喝令,這些人還在抱頭鼠竄。現在不敢跑了,立在原地戰戰兢兢,畏畏縮縮。
宮崎鳶冷眼越過這群沒種的廢物,直接踏進內院。
院裏有個荷花池還是她母親在世時,父親特意為母親造的。因為母親閨名裏帶了個‘荷’字,所以父親從南方搜羅了各色荷花的骨朵兒,快馬加鞭運到北方。興師動眾一番就為了幾天盛開的光景。那段佳話當年傳遍全城,有好事者還戲稱母親為‘荷貴妃’。隻不過隨著母親早逝,荷花池再也不複當年的光彩,到底比不過後來者的戲台奢靡。
剛念及此,宮崎鳶的耳邊便隱約傳來男女嬉鬧的聲音。
是戲台子的方向。
說起這個,同樣是她情種父親所為。一是為了聽戲,二是為了和小姨娘同台調情。家裏女人四個,外麵女人若幹,唯獨對她情根深種。甚至為了她驅趕沒有生養的幾房小妾,病倒後連鋪麵經營都交托給她。如今可好,他能幹的事幹不了的事,另有人頂上。這麼大冷的天,小姨娘和她姘頭還有閑情逸致開嗓子對戲。
渾然忘我的二人,上了台便化身戲中角色,唱腔裏全是他們此刻的濃情蜜意,眼裏再容不下多餘的人與物。
台下負責伺候的丫鬟幾次三番想跟主人提個醒,乍見宮崎鳶含笑地打個噤聲的手勢,隻能埋頭退避。直至宮崎鳶鼓掌助興,台上的男女才意識到周遭全是冷硬的麵孔。男人顯然吃了一驚,不知這群日本兵從哪裏冒出來的。到底是小姨娘見過些世麵,一眼就瞄出主角是台下的陌生女人。盡管她身子在抖,嗓門卻一點不低:“大清早的亂闖民居,這叫什麼道理?我們可是一等順民!”
“你以為做了順民就成日本國民了?”宮崎鳶一指周遭的憲兵,譏笑起來:“在他們眼裏,你永遠做不了上等人,甚至連人都算不上。槍炮底下的順民,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哪個值錢?”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們、我們可沒半點冤仇!”一句爭辯被小姨娘說得頓失底氣。
之前伺候她的丫鬟這會子倒不傻了,趁著宮崎鳶還未落座,先一步在太師椅上鋪好軟墊,等宮崎鳶舒舒服服地坐穩。小姨娘幹瞪著眼,恨不能衝上去抽丫鬟幾個大嘴巴子。還是宮崎鳶識禮,隨手賞了丫鬟幾枚大洋,打發府裏傭人都出去。見狀,小姨娘和姘頭更加提心吊膽。
宮崎鳶似乎看出台上男女的擔憂,不免一笑:“今日到訪不為別的,算是慕名而來。曾夫人當年可是本地數一數二的旦角,即便人老色衰,這嗓子倒是差不離。不如現在替大家夥唱上一段,才不枉費這身扮相。”
“我早已封嗓不唱了!”
男人聞言暗地裏拽了爭強的小姨娘一把,大意是應下這門事,省得惹禍上身。小姨娘橫了他一眼,鼓著眼站在台上,並不打算妥協。宮崎鳶由不得她鬧脾氣,手一揚台下的憲兵立馬衝上來,幾支槍杆子直往他們頭上掃。男人連忙跪地舉帕子當白旗,另隻手將分不清狀況的小姨娘扯下來跪好。原本還尖利的小姨娘這會兒眼神發虛,脊梁骨也像被打斷幾截,失了重心般搖搖晃晃;像鞠躬,又像是哆嗦。
“皇軍息怒,皇軍息怒,我們唱我們唱!”男人拽起驚魂未定的小姨娘,轉頭朝底下的宮崎鳶作揖,“小姐,您是要聽哪一出呢?”
宮崎鳶若有所指道:“我想聽鶯鶯夜會張生,共赴雲雨那段。務必要情真意切,深入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