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托尼奧·克律格(1)(1 / 3)

淡淡的雲層後麵,一輪冬日懸掛在城市擁擠的房屋上方,像可憐的幽靈一樣,發出乳白色、慘淡的微光。街道上到處都是山形牆,潮濕多風,正下著一種鬆軟的冰雹,不是冰,也不是雪。

放學了。獲得自由的學生們,穿過鋪著石板的院子,衝出鐵柵門,急匆匆散開,奔向四麵八方。年紀大點的學生神氣活現地把書包高高舉在左肩上,右手在風中揮動著,向家裏衝去。年紀小點的學生則興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冰雪爛泥在腳下四處飛濺,海象皮書包裏的學習文具嘩啦嘩啦作響。不過,如果遇到戴著奧林帽、蓄著神仙胡子、踱著方步回家的老師,所有的學生都會連忙脫下帽子行禮,畢恭畢敬地低頭目送老師離開……“啊!你終於來了!漢斯。”一看到朋友從大門走出來,已經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奧·克律格微笑著迎上前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學聊著天,看上去要同他們一起離去……“怎麼了?”他看了看托尼奧說,“啊,對啦!那麼我們還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奧的眼神馬上暗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難道漢斯忘了嗎?難道隻有他記得他們約定今天中午一起散步了嗎?自從約好後,他就一直快樂地期盼著這件事情!

“噢,再見,夥計們!”漢斯·漢森對同學們說,“我還要和克律格去散步呢。”——於是,兩個人向左轉,其他孩子都朝右邊走去。

放學後,漢斯和托尼奧有的是時間去散步,因為他們兩家都到四點 鍾才吃飯。他們的父親都是頗有名望的商人,還擔任著公職,在城裏地位頗為顯赫。漢斯家裏好幾代以來在河邊經營龐大的木材場。在那裏,巨大的鋸木機每天都運轉著,嘶嘶地鋸著木材。托尼奧是領事克律格的兒子,大街小巷上天天可以看到印著他家公司大黑字商標的糧食袋子,而他家祖先傳下來的古老的大別墅,是全城最豪華的住宅。一路上,這兩個朋友不得不經常摘下帽子向許多熟人行禮。有些人甚至不等兩個十四歲的孩子先開口,就主動和他倆打招呼。

兩人都把書包掛在肩上,都穿得暖和、漂亮:漢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軍服的藍色闊領翻了出來,蓋在肩膀上和背上;托尼奧則穿一件有束帶的灰色外套。漢斯戴一頂飄著黑絲帶的丹麥水手帽,露出了一束稻草色的頭發。他長相俊美、身材勻稱、肩寬臀窄,一對灰藍色的眼睛相距較遠,但卻十分敏銳。在托尼奧的圓皮帽下麵,則是一張深色的、精雕細琢的南方麵孔。他有著黑色的眼睛,精致的眉毛,隻是眼瞼太厚,老是一副做夢的樣子,看上去有點膽小。托尼奧走起路來漫不經心、左顧右盼、搖搖晃晃,而漢斯·漢森卻不一樣,穿著黑襪的長腿總是活力十足,走起路來彈性十足,極富節奏感。

托尼奧覺得受了傷,傾斜的眉毛皺到了一起,嘴唇像吹口哨似地撮在一起,歪著頭向遠處眺望,一句話也不說。這是他習慣的姿勢和表情。

漢斯突然挽住托尼奧的胳膊,從側麵打量著他——他非常清楚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接下來的幾步路,托尼奧雖然還是一聲不響地走,但心已經軟下來了。

“你知道,我並沒有忘記,托尼奧,”漢斯低頭看著人行道說,“我隻不過覺得,今天天氣潮濕,風沙又大,恐怕不能散步了。我倒不在乎,不過我以為你已經回家了,但我錯了,沒想到你還在高興地等著我……”

聽了這話,托尼奧所有的痛苦都不見了蹤影,快活得簡直要跳起來。

“好吧,讓我們到圍牆上走走吧!”托尼奧聲音顫抖地說,“到米爾沃爾和霍爾斯藤瓦爾去吧,我一直送你回家。漢斯,然後我一個人回去,不過沒關係,下次你可以陪我。”

實際上,他並不太相信漢斯的話,而且也非常清楚漢斯對這次散步遠沒有自己重視。不過他也看得出,漢斯為他自己的怠慢感到抱歉,希望能夠得到他的諒解,而托尼奧肯定不會拒絕這樣的和解。

事實上,托尼奧深愛著漢斯·漢森,為此,他的內心倍受折磨。

誰愛得更深,誰就會在兩人的相處中處於劣勢,不得不遭受折磨。在他十四歲的心靈裏,生活已經給了他這個艱難而簡單的教訓。他的性格偏偏又是這樣,他非常敏感地獲得了這些經驗,並把它作為本質的東西記載下來甚至以某種方式從中獲得樂趣。當然,他並不從這些經驗中獲取行動的指南,也不從中吸取任何實際的好處。他總是這樣:他認為這類經驗教訓遠比在學校裏要他學的知識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因此,在學校哥特式的穹頂下的教室裏上課時,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感受和探索這種直覺,並對此進行深入思考。這種思想活動給他帶來了快樂,跟他拿著小提琴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練習時的滿足感很相像(他會拉小提琴)。

他彈奏著曲調,並跟花園裏老胡桃樹蔭下跳躍飛舞的噴泉的淙淙聲和鳴,形成他所知道的最柔美的音調。

噴泉、老胡桃樹、小提琴和遙遠的北海——假期裏用來消磨時光的喃喃聲,這些都是他所熱戀的事物,他用它們來包圍自己的精神,在它們中間,他內心的生命才得以延續。所有這些事物在書寫詩歌時都是動人的素材,也相當頻繁地在托尼奧偶爾所寫的詩歌裏得到反映。

事實是,他有一個小本子,專門用來記錄這些東西,由於自己的大意,這件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結果遭到了老師們和夥伴們的奚落,為此他內心受到了很大傷害。領事克律格的兒子既覺得他們有點大驚小怪、愚蠢之極,又因此看不起他的同學和老師。他那敏銳的觀察力看穿了他們的弱點,他認為他們缺乏教養,難於接近。可是,另一方麵,他自己也覺得,詩歌創作是荒唐和不合時宜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也讚同寫詩是一種無聊行為的觀點,可是,所有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去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