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裏有本《秋水軒尺牘》(1 / 1)

父親去世時,我在他不多的遺物中發現了一本《秋水軒尺牘》,我連忙把它珍藏起來。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事。

從前不像現在,我們讀書不但不請外麵的老師做家教,父親自己也不曾教我們語文算術。我們兄弟姐妹的一點文化,全都是在學校裏學到的。

但是當我們都已經讀完書後,他倒做起“家教”來了。那是20世紀60年代後期,我插隊落戶之前的兩三年。當時,因曾在舊軍隊當過財務官而被“揪”的父親已經不許再去代課了,他自己閑著,我們兄弟也無所事事,鄰居中還有好幾個年輕人也整天東蕩西逛,他就把我和幾個鄰家青年叫在一起,教我們讀點書。

他教我們古文。

父親從來沒談到過他的學曆。幾十年來他隻說過家鄉的靈山學堂是他的母校,此外再沒提起過別的中學之類的學校,更不用說大學了。據這推算,他最多隻是高小畢業的文化程度。可是他會背很多古代詩文。他說,他年輕時在上海科學儀器館做事時,有一位王老先生,能把整本《古文觀止》倒背如流。他的古詩古文,就是王老先生教他的。

他教我們讀的文章,我記得的有《子產論尹何為邑》《出師表》《桃花源記》《陋室銘》《師說》《五人墓碑記》等,我想應該都是他最熟悉並且最喜歡的幾篇文章吧。教一篇《圬者王承福傳》時,父親特別強調這個古代泥水匠的“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這句話,說這就叫“自食其力”;教《報任安書》時,父親有時會若有所思,有時又流著淚自己反複誦讀,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家裏原來有本《古文觀止》的,可是後來被“掃四舊”了,所以要我們讀的這幾篇文章都是他默寫出來後讓我們每個人自己抄的。

除了《古文觀止》,他還教了《小倉山房尺牘》和《秋水軒尺牘》裏的幾篇。於是他又告訴我們,“尺牘”就是書信集,是作者把自己寫的書信彙編在一起的。他說,《小倉山房尺牘》的作者是袁枚,《秋水軒尺牘》的作者是許思湄,前者比較富有,而後者卻很貧困。

當然,這兩本尺牘也已被當“四舊”“掃”掉了,他要教我們,也是自己先默寫出來再讓我們抄。他規定讀古文必須會背,我們不敢不背,因為眼看著他自己已先背出來了。鄰居家的幾位,並沒有誰強迫他們來學,所以開始時有新鮮感,就來了,後來要輪到背誦,就各找各的借口,一個一個地退出了這個免費的“私塾”。隻有我和二哥,是他的兒子,逃不掉,隻好學,隻好背。

袁枚的《與林遠峰書》,是作者勸對方要注意節儉,不要動不動向人借錢。信中有“老友程魚門家貲六萬,不過好買書籍,好贈朋友,而二十年中,家產蕩盡,致於逋負山積,客死秦中。賴秋帆先生為歸其柩,養其遺孤……在魚門當日,並不在酒場歌席妄費一文,而手滑心慈,遂至累人累己”等語,作者舉例說明不善於安排生活的危害性,還引用了孔子的話表明自己的觀點。因為我們每天努力讀背,影響到才三四歲的外甥女也張口就是:“孔子曰,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

有意思的是,《秋水軒尺牘》中的一篇《向玉田縣李借銀》,卻正好是一封許思湄向人借錢的信。他向對方訴說自己出門在外的苦境,真是空讀詩書,窮得連母親和妻子也沒法接出來,所以希望對方“或不惜西江之水一借潤焉”,讀起來非常辛酸,讓人同情。

這時我家的境況很不好,母親早逝,父親沒有收入,我大哥和兩個姐姐微薄的工資,在維持他們自己一家生活的同時,分出一些來給父親。我後來想,父親當年教我們這幾篇古文,不知是不是也聯係到了自己的家境。隻是,當時他對自己家的生活,什麼也沒說,我常見他沒事時會一個人在讀一些古詩古文,我就想,他不是早就會背的嗎,幹嗎還要老讀它呢?

許是這幾篇有關借錢的文章的影響吧,此後我們兄弟先後成家立業,幾十年來,雖然曾有過極其艱苦的歲月,卻都一直未曾發生過舉債度日的窘況。考大學前最難的幾年,我一家三口曾麵臨靠去自留地裏摘幾片番薯葉來當菜吃的困境,但即使如此,家裏還留著八十元錢沒敢花完。“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至今覺得有道理。

知道父親愛讀古書,大學畢業後我曾為父親買了《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和《陸遊詩選》等,還替他在舊書攤裏淘來過一套很破舊的《辭源》,但在我到過的書店裏卻一直沒有看到過這兩本尺牘。如今我翻開父親留下的這本《秋水軒尺牘》,從裏麵夾著的發票看,是他1992年在無錫新華書店買的,那時他已經是八十二歲高齡了。原來這麼多年來,他凡有機會外出,也和我一樣一直在跑書店。我腦海裏就依稀出現父親進出一家家書店、搜尋一排排書架的情形。可以想象,他在離家千裏之外的無錫書店裏找到這一本書時,該是多麼欣喜!隻是另一本《小倉山房尺牘》,他到底還是沒能購得。

現在我時常翻讀這本《秋水軒尺牘》,以後如果有機會,我還要買到《小倉山房尺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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