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文學的黃金期,九十年代中葉以後,尤其是新世紀伊始,文學進入了困難時期。表麵看,文學邊緣化的趨勢在加劇,文化斷層在加深,網絡的衝擊加大,創作和批評對生活的把握確實出現了問題,作家在如何回應生活巨變上是滯後的,把握時代變化的整體能力是弱的,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我同時也在想,文學走下坡路是否也與其自身的運行規律有關?新時期,實力派作家為我們奉獻了許多優秀文本,社會形態發生急劇變化之後,恐怕需要一定時間的調整。當然,我覺得也有一些例外,莫言的《生死疲勞》,賈平凹的《秦腔》,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這些作家新世紀傾力打造的代表作。

王:今天的評論缺少1980年代的批評激情。這個激情失去的原因是多方麵的,今天批評家大多是學院派的,到金仁順的作品,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麵是文學審美性問題,民間的敘事方式對她的影響很大。民間審美進入當代文學創作,今天的批評話語缺乏解釋的能力。這大概是金仁順的《春香》看完以後感覺很好但說不出為什麼好的原因。

程:《春香》在藝術方法上體現了一種相悖的美學理念,敘事文字很優美,民謠很憂傷,但表現的卻是生活中的冷,一種透徹心肺的冷,表麵的美反過來襯托生活的殘酷,非常有意思。

王:它實際上包含現代人對生活的感悟和對傳統民間文化的理解問題。1990年代特別是新世紀以來,當代創作有兩個路向,一個路向是有一批作家,開始與變動的當代現實發生關聯,如賈平凹的《秦腔》,閻連科的《受活》,尤鳳偉的《泥鰍》。尤鳳偉的這部作品從藝術上看有點粗疏,但我覺得最大好處是具有當代現實感,雖不能說往現實靠攏就好,但當代文學是沒法和現實脫離關係的。另一類的作品如金仁順的《春香》,這些作品開始回到傳統,對民間進行重述。這樣的作品如蘇童《碧奴》、李銳的《人間》、葉兆言的《後羿》等,很多類似的作品。實際上這現象在90年代也出現過。麵對這樣的變化,特別是對《春香》這樣的作品闡釋,我們的理論資源確實不夠。現在能否通過大量文本分析,確立民間批評話語的內涵。這個話語和西方的話語不同,在這裏涉及到民間審美,民間想象,民間敘述,民間原型等等問題。通過這些理論的分析,尋找到解讀這些作品的方式。

程:你們搞批評和研究的文章,包括你的文章我都非常關注,因為我希望了解學院精英對文化、對文學有哪些前沿的思考。第一次聽你介紹你所研究的課題和學術思路,使我對民間的話題有進一步的了解。從你剛才的談話中,我了解到批評界麵對重要文本常常失語的原因所在。你認為是新的批評話語沒有建立起來,但我還是覺得問題要更複雜一點,是不是這中間還有方法論的問題?比如說東方的哲學背景相對單一,近代的思想資源相對匱乏;是不是還有藝術判斷力的問題?很多人理論素養高,藝術感覺難以匹配……

王:你說的這些問題當然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程:我們做編輯的,置身文學現場,看到好作品時常會想批評怎麼還沒跟上呢?對寫作而言,批評滯後是正常的,但不能失語;另一方麵,好的批評對作家寫作又有一種引導性的意義。這些年我看了很多批評文字,也很關注年輕批評家的動向,最近我看到施戰軍在一篇文章裏說“文學離學院越近,離文學就越遠”,說得有些偏激,但指出了文學愈趨邊緣化的現狀。在社會形態發生巨大變化的今天,批評家應該和作家成為很好的朋友,就像羅蘭·巴特和安東尼奧尼那樣,批評家可做的工作很多,解構經典,梳理精神來源,分析寫作資源和背景,我覺得批評家應該稍稍研究一點敘事學,還應有比較突出的藝術感覺。對賈平凹的《秦腔》,對金仁順的《春香》這樣的作品除了需要理論素養,更需要藝術直覺。學者的研究應該讓讀者更容易走近文本。

王:學院派批評,確實也存在問題。在學校裏麵,學科和學科之間分得太細,如果討論《春香》以及與民間文化形態有關的許多作品,要牽涉很多的知識,如民間文學的問題,討論原型還牽涉到人類學,民俗學等理論的支持。就我自己而言明顯感到學養和知識儲備不夠。

程:我剛才注意到,你對“現代性”這個詞不喜歡,為什麼?那你對“後現代”是否更不喜歡了?九十年代,一些批評家大談“後現代”,可惜全是套用西方的概念,沒有原創文本的支持。於今,出現了《武林外傳》這樣的作品,反而沒有人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