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對杜詩有興趣、有感情,隻可惜用功不夠。在這篇序言裏,想簡要回顧一下我這一生和老杜的“緣分”,同時談談本書出版的一些情況。

我最早接觸唐詩,是在上小學的時候。記得我十歲左右,每天早晨起來,父親準備上班,我則要上學,同在盥洗室裏,父親於洗臉漱口時,口授一首唐詩給我,有時也略解釋一下。開始都是絕句,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我就背下來。晚上放學回來,再用毛筆抄在本子上。這裏當然包括杜詩,像《八陣圖》、《江南逢李龜年》、《贈花卿》等絕句,我很早就能成誦。父親也教過幾首老杜的七律,比如《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那時對於杜詩,還隻是零散地念。

真正係統地讀杜詩,是1937-1938年間。由於時局的緣故,這一年裏我沒上學,自己在家自學,主要學古文和杜詩。讀杜詩我用的是仇兆鼇《杜詩詳注》本,從第一首開始念,慢慢地集腋成裘,從《遊龍門奉先寺》一直讀到《秦州雜詩》。這時,我看到某位詩評家的議論,說是老杜夔州以後的詩風光獨好,別有一番境界。於是我跳過中間一段,專看老杜出川以後的詩。一直到1944年,我讀古典詩歌都是以老杜為中心的。

1941年,我中學畢業,之後念了兩年的商科。1943年,我開始教中學語文。我在教學中發現,如果自己不會寫古文、作古體詩,教課往往搔不到癢處,講不透徹。如同看戲,看多了,就想知道台上是怎麼回事,於是就自己去學戲。光看不學,永遠不知道裏麵的甘苦。有鑒於此,我在1944年開始學作古體詩和桐城派古文。我並不想成為一個詩人、古文家,但我認為學會了以後,肯定對我的教學和研究能起良好的促進作用。我學作古體詩,就是以杜詩為範本的。1945年抗戰勝利,我重新報考燕京大學,記得有一道填空題,“映階碧草()春色”,因我讀杜詩中間缺了一段,隻好老實地填“未讀過”。後來才把從《秦州雜詩》之後到夔州之前的一段給補上了。這是我早年讀杜詩的過程。

1946-1948年,我念了清華、北大兩所名校,其間聽俞平伯先生、廢名先生講詩,受益匪淺,特別讓我加深了對杜詩的理解。我前後聽俞平伯先生講了兩年的杜詩,現在關於杜詩的一些講法,比如《望嶽》“岱宗夫如何”的“夫”字、《月夜》“香霧雲鬟濕”一聯究竟何指等等,都是秉承俞先生的觀點。我還聽過廢名先生講陶詩,他偶爾也會談到杜詩,像《詠懷古跡》裏“五溪衣服共雲山”一句,廢名先生認為,少數民族的服裝五顏六色,恰與周圍雲山之形色相配合。我覺得很有道理,後來也這麼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