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就不是正麵了。杜甫的詩總是把需要直說的話,摻在歌頌之中,讓它顯不出來。下麵等於是提醒,“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上一句是說皇帝的外戚和寵臣,比如張良娣、李輔國之流的人;下句指軍閥、藩鎮。唐朝中葉以後藩鎮割據,杜甫早有預見。當時黃河以北,朝廷勢力始終沒恢複,經過五代,就變成契丹、遼的領土,西邊是西夏,銀川是西夏的首都。宋代文化是上去了,版圖卻大為縮小。“攀龍附鳳勢莫當”,這些人都占上風,誰也奈何不了;“天下盡化為侯王”,警告藩鎮割據的局麵已經出現。“關中既留蕭丞相”,肅宗時有幾位丞相,浦江清先生注杜詩,認為此處“不知何所指”,我認為指第一任宰相房琯,雖然打了敗仗,被撤職,可他還是有見解的政治家。“幕下複用張子房”,指現任宰相張鎬。可惜肅宗也沒有重用他,不久就被撤職。這裏杜甫大為稱讚張鎬。很多注解都說,如果肅宗一直任張鎬為丞相,曆史就可以重寫了,“張公一生江海客”,是沒有功名的人,但被唐玄宗擢拔,官至宰相。“身長九尺須眉蒼”,用《史記·張蒼傳》的典故,張蒼也當過丞相,張蒼的兒子不如張蒼,孫子更不如張蒼的兒子。司馬遷說張蒼身長九尺,兒子比張蒼矮,孫子又比張蒼的兒子矮。俞平伯先生在講杜詩的課堂上說,用典故用得最幽默、最巧妙的,莫過於杜甫,好玩兒極了。這“好玩兒極了”,是他的原話。“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重筆寫張鎬,說張被玄宗從民間提拔起來,正趕上機遇,“扶顛”就是把唐朝從危險的環境裏扶過來,這才看出來他會謀劃,用重筆寫張鎬。然後用侯景的典故,“青袍白馬更何有”,造反的敵人哪裏去了?當時安祿山已死,不久史朝義也死了。“後漢今周喜再昌”,周宣王、漢光武都是中興。表麵歌頌唐肅宗,中間又插入“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兩句,與前麵“常思仙仗過崆峒”、“萬國兵前草木風”一樣,他把微諷的句子,放在前後歌頌的話中間,讓人不易察覺。
下麵又轉韻了,很難得杜甫一連寫了六句歌頌的話。但他歌頌是有分寸的,前四句全是虛的,“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寸地”、“尺天”很不具體,看起來歌頌得很全麵,但不具體,“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都是虛報、謊報。“奇祥”、“異瑞”皆祥瑞,但搞不清楚是哪個國家送來祥瑞,又聽說許多山裏都出了寶貝。“隱士休歌紫芝曲”,商山四皓曾經作《紫芝曲》,這句的意思是,隱士們,你們不要再唱隱居的歌啦,這還是虛的,沒有確指哪個人被征聘;“詞人解撰河清頌”,鮑照曾作《河清頌》,讀書的人應該寫《河清頌》了。此後的六句是擔憂,“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但老杜把擔憂的話放在歌頌後麵,又讓你不覺得。
要我說,杜甫這首詩也是一篇《河清頌》,但不全是《河清頌》。此詩讀起來像一片盛開的薔薇,但是你不能碰,不能接近,一碰到處都是刺兒,暗藏玄機,暗藏了很多刺兒。要真正把它講透,很不容易。從內心來講,唐朝恢複了,杜甫也高興,不是純粹虛情假意。但他這個歌頌是有分寸的,第一,他這個歌頌用了一些不確定的詞,歌頌而不顯得肉麻,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又都在裏麵透露出來,他的技巧是跟著思想來的,為思想服務,要在歌頌的詩中表達憂患的意識,表達他的預見性。一首歌頌的詩一定要有漂亮的對仗。乍讀而過,不會覺出有微微紮手的刺兒。過去歌頌的東西沒有提到百姓的,請注意《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結尾,杜甫就說自己不納稅,不服役,“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杜甫思想裏始終掛念戰士和農民,農民是生產的,戰士保衛國家,這是他最關心的,卻又是統治者最忽略的。“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天總不下雨,鳥到季節就催種,不要耽誤農時,尤其是下麵這兩句,“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淇上,靠近鄴城一帶的河,他不說戰士回不了家,而是反過來說該回家了,不要耽擱,快回家,家中親人盼你回來,其實誰不想回家呢?這就是反話,他故意這麼說。“城南思婦愁多夢”,家裏人盼你回來。高適《燕歌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仇注引了曹植的詩。高適也好,杜甫也好,隻說到戰士要回來,家裏的人盼著戰士回來,就說到這兒。盛唐詩還比較含蓄,晚唐詩人沒這麼客氣了,比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陳陶)、“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曹鬆),這不是溫柔敦厚了。我最欣賞晚唐張喬《河湟舊卒》,雖比高適顯露,但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