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跡
(大曆元年夔州)
其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其四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裏,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鬆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複,誌決身殲軍務勞。
登高
(大曆元年、二年,居夔州時作)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貫穿整個杜甫一生的詩的主題,有兩個,一是古人說的“每飯不忘君”,連吃一頓飯的工夫都不忘記朝廷、君主,《秋興》就能體現,詩人老是回憶在朝廷的那段生活,如“幾回青瑣點朝班”等。當然有人說這是杜詩的“局限”,其實倒不好說是個人的局限,而是時代的關係。《登樓》裏說“北極朝廷終不改”,朝廷再差,但跟北鬥星一樣,“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朝廷永遠是朝廷,所以“西山寇盜莫相侵”。不過,杜甫雖然“每飯不忘君”,但我體會,他對“君”也是有所選擇的,《詠懷古跡》裏的“雲雨荒台豈夢思”,這句我認為杜甫的思想指唐玄宗。天寶時社會那麼繁榮,而皇帝卻鋪張浪費、荒淫無道,最後導致朝廷崩潰,“豈夢思”,不要以為那是做夢,意思是宋玉即使作了《高唐神女賦》,那也是有所寓意的。杜甫最向往唐太宗,“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老想著“貞觀之治”;唐玄宗早年也不錯,“憶昔開元全盛日”,他對玄宗後期持批判態度,詩人是有所選擇的。而對於亡國之君,詩人不客氣,“可憐後主還祠廟”,亡了國的劉阿鬥,還沾著父親和諸葛亮的光,受享人間煙火,這樣諸葛亮在九泉之下,心裏怎麼想?所以杜甫就替他說“日暮聊為梁父吟”。再看《登樓》,“花近高樓傷客心”,照理講看花是高興的事啊,但是歸結到“萬方多難此登臨”。然後,景物是好的,“錦江春色來天地”;但是社會的變幻是無常的,“玉壘浮雲變古今”,山光物態,容易變化。可是詩人的心目中是“北極朝廷終不改”,現在地方上叛亂,搞獨立王國,“西山寇盜莫相侵”。這種局麵,四川的曆史上有個例證,亡國之君還沾祖先的光,所以說“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再有一個,沒有什麼歸納很好的話,我們姑且還用老的說法,就是杜詩的“人民性”非常強。在講《詠懷古跡》以前,就舉一首杜甫在白帝城寫的非常有名的詩《白帝》,這詩就完全能體現杜甫憂國憂民的思想,而此種思想貫穿了老杜的一生,一輩子如此。詩人在白帝城,住在山上,看見下麵,詩裏說“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這幾句寫實,寫白帝城的氣象和景色,非常有氣派,尤其三四句實在是好。四句景寫完了之後,忽然說“戎馬不如歸馬逸”,打仗的馬不如回家的馬那麼瀟灑從容;“千家今有百家存”,十分之九的老百姓都因為戰亂而家破人亡了。最後他舉了一個突出的例子,“哀哀寡婦誅求盡”,“哀哀寡婦”家裏什麼都沒有了,“誅求盡”,就等於是程硯秋唱的《荒山淚》,一家人死亡殆盡,家徒四壁了,還逼著要錢啊;末句杜甫表態,“慟哭秋原何處村”,別看古老的名勝好,但老百姓家破人亡,白帝城這兒連一個整個的村落都沒有了。寫詩人在白帝城親眼所見到的景象,詩人的心目中沒有別的,就是裝著老百姓,生活那麼困難依然想到老百姓。像《白帝》就最能體現杜甫時時刻刻考慮的不完全是個人命運,而是整個社會國家,這一點貫徹杜甫的一生。這種詩一直到他離開四川以後,依然如此。《登嶽陽樓》也是氣魄很大,但最後歸結到“戎馬關山北”,從樓上往北看,還有戰亂,老百姓還沒有過安定的日子。詩人自己倒黴、挨餓,生活沒著落,無家可歸,這不說了,等到看遠處的時候,“憑軒涕泗流”,詩人哭,為的是朝廷和國家。他自己“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也夠慘的,但並沒有流淚,等他想到北方的戰亂還沒平定,就哭了,哭的是國家大事。杜甫的晚年,有人考訂生活非常悲慘。沒有房子住,從四川出來,就弄一條破船,所以“老病有孤舟”,全家老小就住在一條破船上,船就是家。到了耒陽,地方官請他上岸吃飯,居然撐死了。此說雖然近於傳奇,但是也有可能。多少天都沒飯吃,突然間大吃大喝,一下就撐死了。杜甫很長時間挨餓,肚裏沒有油水,猛地又喝酒又吃肉,吃不消,一下就致命了。這冤不冤啊,但仔細想,雖然有偶然性,但也有必然,還是符合科學道理的。有時苦盡甘來,但也不能暴飲暴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