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又想到自己的朝廷。“畫省香爐”,說當初在朝廷值夜班,住在皇宮裏,點著檀香、麝香。盡管有時夜裏有事,但我平時在“畫省”裏睡的是舒服覺。現在我在夔州生著病,整天趴在枕頭上。這個“伏枕”是比較痛苦、淒涼的“伏枕”。“違”者,離也。“畫省香爐”離我今天這個“伏枕”的日子非常遠了,跟現在的生活是正相反了。現在我聽到的是胡笳的聲音、邊塞的聲音。四川老有戰亂,“悲笳”就象征著戰亂還沒有安定。“山樓粉堞隱悲笳”還有一層意思,凡是胡樂奏的,都引人思鄉。可以用中唐李益的詩來對照:“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還有一首叫“橫笛偏吹行路難”,再有李白和陸遊都寫過《關山月》,像這樣的詩全都是思鄉、懷念故土。所以“山樓粉堞隱悲笳”,聽見這個聲音就引起自己思鄉的那種感情,而且更深切了。
杜甫從“落日斜”就看北鬥,大半宿也不睡,就在這兒回憶過去。他不是憶苦思甜,他是憶甜思苦,現在的生活太不好過了。時光就這麼過去了,“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原來月亮從山的東邊出來,還照著山頂,離我很近,現在大半夜過去了,它已經到了江邊了。有的時候詩用不著細講,但是特別好。就像這句寫時光流逝,寫得那麼帶詩意。《赤壁賦》也有這個描寫,開頭是“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最後是“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一宿過去了。這裏不是一宿,是傍晚的一段時間。“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是“興”,可是這裏也有不是“興”的,大部分還都是具體生活的回憶。
第三首到了第二天了。“千家山郭靜朝暉”,早晨起來山城是很安靜的。“翠微”是半山腰,我的家就在半山腰。“日日江樓坐翠微”,我整天就坐在半山腰看,看什麼呢?“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這兩句是眼前景。漁人是沒有定居的,今天上這兒,明天上那兒,但別看他長期出外,最後還是有個歸宿。一宿叫“宿”,兩宿叫“信”。他在白帝城的江邊老看見有漁船。雖然漁船是不定的,有時候呆一宿,有時候呆兩宿,好像很瀟灑,但是打魚的人遲早都是要回家的。“燕子”是候鳥,現在秋天了,它們都又回到南方來了。“故”者,常常也,經常在這兒飛。可是春天一來,燕子又飛走了。換句話說,漁人也好,燕子也好,都不是死盯著夔州住一輩子的,詩裏有文章。而我在這兒是寄居,我也不想在這兒呆著,我就好比那燕兒、漁人,但是燕兒和漁人還能回去,我呢?詩句含有這層意思。
下麵兩句最難講。曾經有三個清華大學的名教授研究過這兩句,楊樹達寫過信,我不記得是給陳寅恪還是劉文典了。我看過他們的文章,這兩句最難講。匡衡在漢元帝的時候曾經抗疏,但看《漢書·匡衡傳》就知道匡衡是個小人,當他沒有發達的時候,他是直言抗疏,後來有機會了,他結交宦官、外戚,就是內寵,最後官做的很大,做到了宰相。匡衡做宰相很不冠冕堂皇,很不光明磊落,他是靠著走後門、靠著運動上去的。所以匡衡雖然很有學問,早期聲譽不錯,但在曆史上評價不高。照字麵上講,杜甫也曾經“抗疏”,他是為了救房琯。你要治房琯的罪我就抱不平。因為他是拾遺、言官,這也是他的責任所在。但是一抗疏就倒黴了,官也丟了,被降級了、貶出去了,杜甫就因為救房琯而遭到不幸。詩人說我早年也曾像匡衡一樣抗疏,但是我的結局可和匡衡不一樣。匡衡會走後門,他的功名可不薄。我不行,我抗疏以後就再也走不了運了。我不會他那一套,我的“功名”可是“薄”。這不好講極了。匡衡占便宜,漢元帝以後獨尊儒術。宣帝是元帝之父,倒說漢家自有一套治理國家的辦法,外儒內法,不止王道,還有霸道。他討厭太子,認為元帝太懦弱。其實元帝倒是一個儒家信徒,遇事猶豫,拿不定主意,王昭君在他手上就倒了黴了。而漢元帝之後的成帝是個酒色之徒,更不怎麼樣了。西漢後期,宣帝以後就滑坡了。哀帝不光是酒色之徒,還搞同性戀,結果最後王莽就上去了。等到哀帝之後的平帝,完全是個傀儡,王莽就把他收拾了,最後王莽坐天下。這裏說“匡衡抗疏”,其實匡衡功名不薄;而我杜甫雖然也一樣抗疏,但是卻功名薄。下句“劉向傳經”是怎麼回事呢?劉向是漢朝的宗室,他是楚元王劉交的後代。而且劉向是個大學問家、大經學家,還是版本目錄學的開山祖師。他不是在內閣校書嗎,但沒校完就死了,他把事業交給兒子劉歆。劉歆的學問倒是不小,也不能說他對於傳統文化沒有貢獻。劉歆是主張立古文經的,也有他的道理。但就是人品差點兒,有一樣,劉歆會拍馬屁。王莽得勢了,劉歆不但依附王莽,還幹脆給王莽做了國師。他把揚雄也給牽累了,揚雄也是很有學問的人,也爬上去了。等到後來,聽說對於他們這些有點賣國嫌疑的人要處理,揚雄就沉不住氣了,從皇宮圖書館天祿閣上要跳下來自殺,最後沒死成。所以杜甫就說,“劉向傳經心事違”。劉向死了,他的遺願沒有實現。他本來希望兒子能繼承他的事業,把它發揚光大,可惜他這兒子不爭氣,跟他的本心不一樣。父親是個大學問家,是一個忠於漢朝的宗室,兒子倒幫著篡位的王莽,劉歆背叛了他的父親。就像趙子昂,宋朝的宗室,但是做了元朝的官,所以後人不原諒,天下事很難說。我最近時常臨帖,看到碑帖,那時對於改朝換代好像沒有後來那麼看重。試想,由北魏變西魏,由西魏變北周,由北周變隋,由隋變唐,到了唐太宗的時候,還給隋朝的功臣立碑,隋朝也給北周的功臣立碑,北周也給北魏的功臣立碑,而且有的是世世代代官越做越大,不是說你侍奉這個朝代就不侍奉那個朝代。當時的朝廷、皇帝得看這些門第的貴族眼色行事,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這些門第出身的後代都是世臣,家族的勢力非常之雄厚,所以新的皇朝建立了之後,不但不追究這些大臣,反而得利用這些大臣。你捧我吧,我就坐穩了;你都不跟我合作,我的天下坐不下去。那時改朝換代的觀念不像後來。後來為什麼改朝換代的思想那麼嚴格,就因為宋朝是被少數民族給亡了,被元亡了,遼、金、元都是少數民族,而元是被漢族明朝給亡了,而明之後的清又是一個少數民族。所以現在思想界有個問題,民族主義到底應該不應該肯定。所謂忠臣義士,常常是民族主義的忠臣義士,他對那個王朝盡忠,可是有時也難說。皇族總是越來越龐大,人越來越多。試想,一個祖宗娶八十六個老婆,然後生一百多個兒子;這一百多個兒子又娶八十六個老婆,又生了不知多少兒子,所以宗室越來越龐大。等到了趙孟頫那一代,他跟趙宋王朝的嫡傳的根,究竟有多少關係,也很難說,他也就是姓趙而已。也就是沾那麼一點仙氣,所以趙孟頫就做官了。還有人就說,趙孟頫有個堂兄趙孟堅,字子固,就沒做元朝的官。後來因為我編工具書,一考,趙孟堅不算有民族氣節,宋朝還沒亡,他就死了。趙孟堅也是才子,能書會畫;可是他死得早,沒等元朝殺進來,已經亡故了。就跟考察做《琵琶記》的高則誠一樣,高則誠好像被朱元璋捧得如何如何;但今人傅璿琮有個考證,高則誠是死在元朝亡國以前,明朝還沒統一,所以這也談不上什麼民族氣節。回到“劉向傳經心事違”。杜甫是個詩人,這個“傳經”也不一定指學術角度,他的意思就是我也曾經替朝廷做過一番事業。但我認為杜甫這一句詩不完全是指自己,他還有一點影射皇族。唐玄宗的前期是個非常有作為的、僅次於唐太宗的好皇帝,可是晚年就荒唐了,糟糕了。那個肅宗早就想做皇帝,趕上安史之亂,唐明皇跑了,肅宗等不及了,趕快就做皇帝,唐明皇隻好變成太上皇。最近我看王永興先生的著作,裏麵出現一個問題。以往說唐朝的內禪,隻有唐睿宗傳唐玄宗是個和平過渡,結果王先生的夫人李錦繡考證,根據《唐書》、《資治通鑒》等史料記載,原來唐玄宗對於睿宗也是逼宮,逼著他內禪。甚至於當初保護唐明皇的忠臣都反對李隆基整睿宗,等到玄宗即位,就非要殺這人--郭元振。其實郭是玄宗的功臣,搞得張說都看不下去了,張說替他講情,終於還是把郭元振給發配了。朝廷內部的鬥爭向來如此。唐玄宗本來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可是後期就變成這麼一個局麵。而唐肅宗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對於弟兄又不怎麼樣。那永王璘是起兵勤王的,矛頭是對著安祿山的,他不是反肅宗的,結果肅宗將他鎮壓了,捎帶上李白也跟著吃了虧。可惜肅宗沒做幾天皇帝又死了,就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代宗,代宗又不爭氣,寵信宦官,唐朝的內亂始終沒有平息。一直到杜甫往北走,都到了洞庭湖了,還說“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戰亂還沒平定,後來藩鎮割據,唐朝就完了,所以局麵越來越差。我覺得杜甫這句詩不完全指自己,“劉向傳經心事違”,好皇帝有作為的時候,他的後代未必都好,未必都是能繼承父業、一代比一代強的;父親是個大學問家,是個忠於漢朝的宗室,兒子倒幫著篡位的王莽,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我講的出了老清華幾位先生的圈兒了,我甚至懷疑這句指朝廷之間、皇室內部父子、兄弟之間的矛盾。上一句杜甫說,我曾經為抗疏而倒了黴;下一句說,真正傳經的劉向也沒有滿足他的心願。這才是“興”,他這話說得很隱晦,很曲折,不仔細琢磨,不明白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