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了小孩以後(1 / 2)

藝術家應以藝術為妻,實際上就是當一輩子光棍兒。在下閑暇無事,往往寫些小說,雖一回還沒自居過文藝家,卻也感覺到家庭的累贅。每逢困於油鹽醬醋的災難中,就想到獨人一身,自己吃飽便天下太平,豈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兒女造成。先不用提教養的花費,隻就淘氣哭鬧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亂。小女三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把人要氣沒了脈,她到底還是有理!再不然,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小濟拉拉我的肘,低聲說:“上公園看猴?”於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小兒一歲整,還不會“寫字”,也不曉得去看猴,但善親親,閉眼,張口展覽上下四個小牙。我若沒事,請求他閉眼,露牙,小胖子總會東指西指的打岔。趕到我拿起筆來,他那一套全來了,不但親臉,閉眼,還“指”令我也得表演這幾招。有什麼辦法呢?

這還算好的。趕到小濟午後不睡,按著也不睡,那才難辦。到這麼四點來鍾吧,她的困鬧開始,到五點鍾我已沒有人味。什麼也不對,連公園的猴都變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應當由我負責。小胖子也有這種困而不睡的時候,大概多數是與小濟同時發難。兩位小醉鬼一齊找毛病,我就是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計,一點辦法沒有!在這種幹等束手被擒的時候,偏偏會來一兩封快信——催稿子!我也隻好鬧脾氣了。不大一會兒,把太太也鬧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熱鬧至為驚人。大人聲言離婚,小孩怎說怎不是,於離婚的爭辯中瞎打混。一直到七點後,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動不的,離婚的宣言才無形的撤銷。這還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厲害,不但白天沒有情理,夜裏還得上夜班。一會兒一醒,若被針紮了似的驚啼,他出牙,誰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紅眼虎。

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家庭中愛的發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這裏。記得Frank Harris仿佛有過這麼點記載:他說王爾德為那件不名譽的案子過堂被審,一開頭他侃侃而談,語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幾個男妓作證人,王爾德沒了脈,非失敗不可了。Harris以為王爾德必會說:“我是個戲劇家,為觀察人生,什麼樣的人都當交往。假若我不和這些人接觸,我從哪裏去找戲劇中的人物呢?”可是,王爾德竟自沒這麼答辯,官司就算輸了!

把王爾德且放在一邊;藝術家得多去經驗,Harris的意見,假若不是特為王爾德而發的,的確是不錯。連家庭之累也是如此。還拿小孩們說吧——這才來到正題——愛他們吧,嫌他們吧,無論怎說,也是極可寶貴的經驗。

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一個人的世界還是未曾發現美洲的時候的。小孩是科侖布,把人帶到新大陸去。這個新大陸並不很遠,就在熟習的街道上和家裏。你看,街市上給我預備的,在沒有小孩的時候,似乎隻有理發館,飯鋪,書店,郵政局等。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等的意義。連藥房裏的許許多多嬰兒用的藥和粉,報紙上嬰兒自己藥片的廣告,百貨店裏的小襪子小鞋,都顯著多此一舉,勞而無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係的東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掛著牌子,敢情裏邊還有醫生呢。不但有醫生,還是挺神氣,一點也得罪不得。拿著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裏的白汁黃麵和各色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奶的漏鬥,乳頭,衛生尿布,玩藝多多了!百貨店裏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時候鋪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還大有看不起他們的意思:既是百貨店,怎能不預備這件東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鋪子,除了金店與古玩鋪,都有了我的足跡;連當鋪也走得怪熟。鋪中人也漸漸熟識了,甚至可以隨便閑談,以小孩為中心,談得頗有味兒。夥計們,掌櫃們,原來不僅是站櫃作買賣,家中還有小孩呢!有的鋪子,竟自敢允許我欠賬,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節的賬條來得很踴躍,使我明白了過節過年的時候怎樣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