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魚太守道路收凍殍 福公子荒廟救風塵(1)(1 / 3)

送走了會議來的士紳,魚登水鬆了一口氣,從堂口笑嘻嘻踅轉身來,對馬二侉子和竇光鼐舉手一揖,說道:“虧了你二位!不然,今日這塊沒燒紅的鐵有得打的——這屋裏,空落落的,滿地瓜子皮痰跡,走,到西花廳坐,又暖和又敞亮。我還有一壇子老花雕四十年陳釀,咱們邊吃邊聊……趙天貴,麻師爺他們回來了沒有?”他讓著二人起身,轉頭問那個提茶壺的衙役道。

“沒呢!”那個叫趙天貴的衙役忙笑著答話道,“這會子雪下得緊著呢!別是在哪個地方兒吃酒賞梅了罷……”魚登水愣了一下,多少有點掃興地說道:“我算著他們早該回來的了。這麼著,我就不敢在衙門裏陪二位了。這樣——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馬陪蘭卿大人在花廳裏隻管吃酒說話,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們請幾個朋友痛樂一宵。”

竇光鼐是個不喜應酬的,於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從虹橋靈土地廟那邊過來,吃了十幾個麻酥揚州春卷兒,一點也不餓。既然大人有公務,何必衙裏再攪呢?不如各自散了罷,南京紀中堂那邊來信,叫我過去引見,隻煩貴府把他們獻借的書征集上來,打好包,預備著驛送北京,別的我也沒有要緊事交待的。”說罷就要揖別。馬二侉子卻問道:“這種天氣,府尊出去有什麼事?”

“我看這雪——”魚登水轉頭向外看看,“揚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門的,要防著絕糧戶凍死餓死,還有的房子禁不起水泡雪壓,麻師爺他們幾個出去沒回來,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馬二侉子笑道:“貴府真是愛民如子——我是說,如今還有你這樣的官兒?”魚登水道:“也有個私意兒攪在裏頭,和親王爺已經到揚州了,省裏藩司臬司學政都過來迎接了,還有先期踏看駐蹕關防的侍衛太監,不定哪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在城裏,差使上一個錯失,立時聲聞九重!”竇光鼐道:“不管揚州來了什麼人,這是你的應份差使,你去辦你的事吧——我們也好散了。”

這邊魚登水從正廳升轎出去,馬二侉子便拉竇光鼐向東馬廄走,卻是趙天貴前頭導引,為避那雪,不從天井裏過,用鑰匙開了琴治堂東廂房的鎖穿堂出來,已在東馬廄院那間茶爐房的隔壁了。趙天貴出去招呼馬二侉子的馱轎和竇光鼐的驢。馬二侉子見那頭驢和他的大走騾一道牽來,小得像一隻大黑狗,因笑道:“虧您已經放了監察禦史!如今知府出門都坐八抬大轎了呢,您倒騎這麼一頭狗崽子似的叫驢!坐我的馱轎吧——牽著竇大人的尊騎跟著!”竇光鼐猶豫了一下,見地下的雪已積半尺,漫天仍是絨雪狂舞旋落,無休無止地下墜,再騎毛驢不但足力不勝,且那份“騎驢賞雪”的雅興也未必提得起來,這樣的天氣,坐上馬二侉子這樣的鑲玻璃幕氈大馱轎,隔窗賞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馬二侉子這個人……

“我告訴大人一句話,”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無論官場文場商場,可以一色說是名利場。哪個場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在翰林院和王平樂(王文韶字)辯論,說過‘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這是有的吧?”隻這幾句話,竇光鼐便覺可以與此人同轎,莞爾一笑說道:“別以為我耳目不靈,你不也是德州鹽道麼——我授觀察道巡行觀風,皇上有旨吏部存檔,暫不明發,你不要逢人就說。”

馬二侉子一聽就笑了。卻見兩個轎夫套好馱鞍,抽掉安放馱轎的架子腿,轎夫一邊一個起後邊的柳木凹杆轎杠,對準了馱鞍中間的一道槽將皮繩嵌了進去,又將前杠抬起,卻隻有三尺長的轎杠,那走騾都是千調萬訓出來的,自動便向皮繩套兒退去,轎夫雙手一鬆,馱轎已經穩穩結束停當。一個小廝冒雪挑起夾板棉黑市布的獅子滾繡球棉簾,裏頭卻是前後兩座兒,中間轎窗還夾著套桌。馬二侉子搶先一步上了前麵座兒,伸手讓竇光鼐坐了後座,說聲“起路!”那馱轎像在雪地裏被誰輕輕推了一把,穩穩滑動了出去。馬二侉子卻是十分會享福,先遞給竇光鼐一個手爐,將手爐外煨熱的毛巾抖下來,“蘭卿,用熱毛巾擦把臉。”又從座角取出一個棉套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銀瓶,傾一杯熱騰騰的茶水放在竇光鼐麵前,又抖擻開一個油紙包兒,裏邊又幾個小包,展開了,什麼醬牛肉條兒、鹵口條、茴香豆、桂花梅絡小貼餅兒……竟是下酒物品一應俱全。馬二侉子旋著一瓶“洮河春”酒,笑著對看得發愣的竇光鼐道:“蘭卿,你是個清高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掙來之食也吃,嗟來之食也吃的。你是個鳳凰,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非什麼黃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幫襯這世界,就是盜泉之水,捏著鼻子也就喝了。本來‘道不同不相與謀’,咱們沒緣分。你打心眼裏也未必瞧得起我這又是‘皇商’,還掏錢買個道台裝幌子的人。今兒是大雪把我們擠到這一頂轎底下了。跟您打包票,這肉這酒雖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場辛苦營運的幹淨錢買的——轎上吃酒,隔玻璃賞雪尋勝,這份清福隻怕揚州最風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隻管吃喝玩賞,咱們兜城走一遭,下轎緣分也就盡了。你還去當你的清官,我還去搗弄我的瓷器古董綢緞貢品,如何?”

“我並不是什麼‘鳳凰’。”竇光鼐被他一番話說得心裏暗笑,穩穩靠在轎廂的氈包墊子上,望著片羽淆亂的轎外,眼神中多少帶著點迷惘,舉起馬二侉子遞來的一杯洮河春無聲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勝烈酒的衝煞辛辣,嘬著嘴唇說道,“隻是朝裏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點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兒。比起當年郭琇,那種錚錚風骨,敢在天子明堂當眾批龍鱗,和聖祖那樣的明君嘵嘵置辯,我根本沒法比,也並不見誰有這樣的名臣風骨。我讀盡二十四史,似乎現在情勢與哪一朝也不相似。生業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並得沒有立錐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輔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裏貪賄肆虐蠅營狗苟亂得一團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屢屢興兵屢屢兵敗,也還是前所未有!我有迷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讀書人出來做官。怎麼做了官就變成一群魑魅魍魎——我夫子的四書,我夫子的春秋大義,難道都不管用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