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王保兒一前一後從北正房向東,踅過一段黑的巷道,弘晝忽然站住了腳。王保兒不知緣故,忙也站住。暗地裏弘晝沉吟良久,說道:“保兒,皇上要處分我,你心裏得有個數。”
“主子!”王保兒嚇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覷弘晝臉色,噗地一笑道,“爺說笑話了不是!怎麼會呢?皇上現今隻剩了爺一個親兄弟,平常價連句重話都沒有的。奴才隨爺叨光,幾次見皇上送東西,賞的比送的還多;隨爺晉見,奴才旁邊瞧著,皇上眼裏那份親情,比別個親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對,也不對。我們除了兄弟,更要緊的是君臣。”
“……?”
“皇上已經露出口風,‘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鏡子不亮,”弘晝一笑,“要擦一擦。”他頓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雲漢,長長透出一口氣,“我是荒唐王爺嘛!如今天下就是個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頭荒唐的就會少一點。……今夜的事,我就是尋個小過錯給皇上看。禦史彈劾是必定的,接著就用這個——摘掉我頭上幾顆東珠、罰俸、訓斥——教我閉門思過。再接著,他再殺錢度、高恒,罷那些聲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頓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麼說別人?”
王保兒聽得發懵,想了想,說道:“王爺既這麼明白,何苦化錢費力弄這事,白填還進去給人做法——爺說奴才乃是驢托生的,驢不會想事兒,王爺怎麼也不會想事兒?”
“日你姐姐的,連老子也敢罵進去了!”弘晝笑罵道,“跟你說也說不清楚。記著這檔子事,皇上處分我,我不處分你,但你要在外頭收斂些兒,別他娘的動不動一把好大的官都頂到南牆根兒上。好像我一點家規也沒有似的!”王保兒笑道:“誰敢說爺沒家規?我就是爺的模範奴才!爺也處分我,說我在外頭胡來給爺招事兒,咱家裏千把人,他們不也‘整頓’了一下?”弘晝嗬嗬大笑,說道:“好奴才,曉事!——走,前頭瞧瞧去!”
主仆二人加快腳步,其實這裏暗角出去,離驛站正房隻幾步之遙,轉出房角弘晝便道:“跑去問問完事沒有,爺惡心聽他們那些聲音。”王保兒忙應一聲,小跑著從正房北影壁繞進去,跺步兒加大足音,一進門便隔東屋門問道:“隨軍門,解乏了沒有?”聽著屋裏嘰嘰斷雲殘雨之聲未絕,一個女子細聲細氣吃吃笑著求告:“爺……您真好精神氣兒……且別起身……”隨赫德答應著:“就來就來!”接著一陣衣裳窸窣聲音,隨赫德披衣扣紐出來,一頭走一頭笑著回罵:“老子在萬馬千軍中直出直入,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啊!五爺,您不是在明故宮那邊麼?怎麼這兒來了!”他一眼看見了弘晝,忙一個千兒打下去,懷中紐子尚未扣全。裏頭鴇兒婊子們不知道,兀自浪笑著說:“憑你明故宮秦淮河,再惡的大將軍五六爺,該敗陣也得軟了!”不知誰悄語說了句什麼,裏屋才沒了聲息。
“起來吧!”弘晝手握檀香小扇虛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裏道兒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範時捷、紀昀來南京接你,他們在故宮那邊等著聽你回報南北天山的事。我說先得叫弟兄們軟和軟和身子,犒勞犒勞——怎麼樣?比騎馬受用些兒吧?一般的縱送,滋味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那當然不一樣!謝爺的賞!”隨赫德黑紅的臉膛放著光,顯得精神奕奕,“這會子解了乏,奴才揮戈上陣,仍舊金槍不倒!——不信,爺問屋裏幾個敗軍之將!”
一句話說得屋裏三個女人咯兒咯兒笑不可遏。弘晝無所謂地將手一擺,徑自到院裏,衝著東廂一排房喊:“弟兄們!都給我出來!”便聽各屋嘰裏咕隆一陣響動,軍將們忙著穿衣穿褲登靴戴帽佩劍,頃刻間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齊打下馬蹄袖行禮:“奴才們給五爺請安!”
“都起來!——錘子軟了沒有?”
眾人麵麵相覷:這王爺金枝玉葉,天子第一親,怎麼這樣兒問話?有知他荒唐秉性的,身子一挺說道:“還行!”眾人一笑,有的說“軟了”,有的說“軟了還能再硬”,末了一個苦著臉說,“標下的‘刀’幾年不用,他娘的鏽了……才進去這麼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頭,“——就收兵了!”聽得眾人一陣哄笑。
“兄弟們在外出兵放馬不容易。邊陲塞外兵營枯寂,沒有女人又不能帶家眷。大丈夫,嗯……這個這個,啊——槌子硬了無奈何!”弘晝在眾人笑聲中說得鏗鏘有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是個吃喝玩樂嫖婊子的地府兒。但我皇上整頓吏治,不許文武官員逛行院,你們沒有紀律,自個兒去,教善捕營拿住,連老隨也要臉上無光!嗯……這個這個,本王爺愛護邊將,哎這個這個又要維護朝廷法紀,嗯這個這個……就這樣了!”他掏出懷表就窗上的燈光看了看,提足精神問道,“這會子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