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來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覺寺、雍和宮、聖安寺、法源寺、雲居寺、潭柘寺十幾處廟宇還願。又到白雲觀給阿哥請寄名符,又派人給乾隆回鑾禦駕行在送信,賞賚帶出來侍候的太監宮人。九個奶媽子、三個精奇嬤嬤晝夜倒班兒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兒子身邊,又要時時存問老夫人,安排太醫調護榮養。看著哥兒破漿天花幹痘結痂日漸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穩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兒去。她出身寒賤坎坷,如今貴盛富華,怕給人小瞧了,大禮小禮上頭最是格外講求細密的。皇後薨逝在外天下舉喪,她蟄居在貝勒府,並沒有接到旨意,移宮以來自覺和鈕祜祿貴妃生分,也沒有來往。娘家魏清泰老爺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來積嫌很深。防著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壞,移宮後魏家幾個不關疼癢的兄弟來送請安帖子,也是麵情上淡淡的,賞銀子走人——諸多失禮之處原來尚不在意,現在聖駕即將回京,阿哥又平安無慮,中宮空虛之時人心擾攘,不能不設法彌補一下。思量著老夫人是個折過筋鬥的,便來西廂北房討主意。
“娘娘別操心娘家,那頭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聽魏佳氏婉轉說了來意,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著魏佳氏的臂,聲氣緩弱地說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兒,原來他們為自己的家業對不起娘娘母女倆。自從您進了妃位,那就另是別樣的思路了,現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發財更得指著您,巴結還來不及呢!這頭您隻管放心!”魏佳氏坐在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邊,心裏有一份安穩踏實的感覺,揉著她的被角歎道:“這一層我心裏倒也明白。哥兒的難關過去,他們更緊著要趨奉我。我隻是覺得命苦,別的妹妹都還有個知疼著熱的娘家,偏我就沒有!說記恨吧也不是的,隻是兩張皮兒粘不起來,不知道怎麼料理才能熨帖了……”
聽她說“命苦”,這位老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爾,頓了一下說道:“魏老爺子不能動,家下人必定過來請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見見,幾句體己話就熨帖了。娘娘總惦記她們當年趕你們出門的苦情,她們就不安。先不收他們送禮,是為阿哥爺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隨便荷包手帕扇子燈籠什麼的,我府裏有的是,賞她們些個,準管歡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簡慢了,一則以娘娘新逝,二則以娘娘蒙塵時他們護駕榮養有功。娘娘這會子在宮外是自由人,趁便兒去傅相府吊祭一遭,禮上誰也挑不出錯兒……”
“那,鈕主兒呢?我真有點怕再見她……”魏佳氏道,“若說就裏呢,我移出來是五爺主張,可五爺畢竟傷了她的體麵。”老夫人聽了沒有立即答話,撫著她的手半晌才歎道:“那隻有回宮後慢慢轉圜了。宮裏的事其實比外頭官場上還難處呢!好在鈕主兒如今並不得意。等皇上回來,您替她說幾句好話,她隻有感激的。告訴娘娘一句話,我瞧著您心底兒良善,又吃過苦的,體貼得旁人難處,處在尋常人家,那就再沒說的,天家骨肉之間有時候兒看去親切,細考究去學問就大了。照我的想頭,多少事清楚不了糊塗了,哥兒平安長大,將來一個親王是穩穩當當的。太認真了現在有些人就跟您過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裏使絆子,給你弄些魘鎮什麼的,您不平安哥兒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園子裏那池塘海子,不攪它就是清水,覺得裏頭沒什麼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渾得一鍋墨湯兒,一條老黑頭魚三百多斤,還有碗來粗條水蛇,嚇人不嚇人?”魏佳氏聽著已是怔了,入宮得幸,侍候皇後,坤寧宮慈寧宮兩頭跑,人人情麵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話,並沒有拉手說這樣體己道理的,聽來好似含著一枚橄欖,愈是吮嚼愈覺餘味無窮,口中卻笑道:“老人家的話再不得錯的。隻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來了?”
老夫人喟然歎道:“女人呐……咱們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過是個譬喻,比如說鈕主兒,安富尊榮當貴妃娘娘,別給您移宮,別闖軍機處,誰敢不敬她?您說您怕見她,其實我的糊塗心思想著,她更怕見您呢!就是阿哥,攪到家務是非裏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當年怎麼勸他來著,橫豎油鹽不進!和雍正爺鬧生分,及到後悔什麼都晚了……”魏佳氏低頭沉吟半晌,歎道:“嬸娘的話我都記得了。我既來到這府裏,哥兒在這裏又遭了事,這就是咱娘們的緣分。從今我是有了個新娘家,哥兒也要您多照應的……”國公夫人搖頭笑道:“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來的好事兒……隻是我這把年紀,人家的話是‘風中燭,瓦上霜’,還有甚的指望呢?哥兒瞧這相貌聲音,看他的際遇,是個福大命強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鬆,容易招風招雨……你既說到這兒,我說個法子試試,對哥兒隻有好處,對你也好的——”
“好嬸子,你隻管說——”魏佳氏眼中放出光來,“我總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連你在內,萬歲爺跟前侍候有嬪妃名號兒的是十八個。”老夫人綻開滿是皺紋的臉,慈祥地撫著魏佳氏的秀發,“說句不中聽話,女人顏色一落也就不值錢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像看曇花,一霎兒功夫就敗興了。可是待兒子就另是一回事,兒子是不會失寵的,也正為這一條,宮裏女人鬧家務,都打阿哥身上來紛爭,說是妒忌,不‘妒忌’又有什麼法子?有幾個沒有阿哥的妃嬪,雖不許認幹娘,不妨放手讓哥兒各宮裏串著住,跟這個三個月,跟那個半年,阿哥爺也就有了幾門親在宮裏,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單。這事兒隻可阿哥爺小時行得,六歲出毓慶宮上學,連你也不得多見了。隻是要尋個靠得住的奶媽子,那就百事無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