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終究沒有叫也沒有動,隻是靜靜地凝望著他。隔著窗戶玻璃,室內的光線又比較暗,她看得並不清楚,隻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著想象中的輪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兩人最接近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擁抱。他的下巴蹭過肌膚的敏感之處,刺痛的感覺仿佛至今未褪。假如當時她的臉皮再厚一點兒,假如她能不要臉一點兒主動誘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樣,不知下一次見麵是何時,不能言,不能動,隻能在回憶裏一遍遍重溫肌膚相接時那一點兒細微的光與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裏。嚴謹在窗前停留的時間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報紙走過來:“哎,窗外有什麼東西看那麼專心?我告訴你啊,別再動什麼歪腦筋,不然吃虧的是你自己……”
嚴謹卻像是沒有聽見,依然癡癡地望著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裏麵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閃爍。
警察終於走到了窗前,順著嚴謹的目光望向同一個方向,於是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愈來愈急的春雨中,斜飛的雨絲將她的頭發和上衣淋得透濕。她正用雙手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那手勢警察看不懂,但是嚴謹看得懂。因為那是特種部隊世界通用的手語。
季曉鷗用剛剛學來的並不標準的特種兵手語,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你要堅持,不能放棄。我等你。
嚴謹終於從窗前走開了,側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陣子,咳嗽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最後咳得麵無人色,似乎隻剩下了喘氣的份兒。
最後他拉起被子蒙在頭上,連周律師離開都沒有出聲道別。
周律師回到醫院的停車場,季曉鷗已經坐在車後座等著他。隔著車窗看到她低著頭,他以為她在哭,拉開車門才看見她膝頭攤著一本打開的書。那本書的名字叫《餐廳營運管理》。周律師記得他就是在這一瞬間,對這個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後當他在一份庭審資料中再次見到季曉鷗的名字,首先回憶起的,便是她安靜地低著頭一頁頁翻書的鏡頭。他還記起當大部分人都相信嚴謹真的殺了人,對最終的死刑判決深信不疑的時候,隻有她堅持嚴謹的清白無辜,確信他總有一天會無罪釋放。
季曉鷗現在急需一筆現金去應對“三分之一”的日常費用。餐飲行業每天開門七件事,除了工資,食材成本、公關費用、水電和稅,哪一件都需要現金去擺平。恰好想接手“似水流年”美容店的人,通知她做最後的交接,這個手續完成,幾十萬轉讓費和一年的房租就可以立刻兌現了。
季曉鷗最後一次作為“似水流年”的店主人出現在店裏,親自動手做麵部按摩,向她的老顧客們表示深深的歉意。然後在閑聊間,她卻從方妮婭的鄰居嘴中,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幾天前方妮婭居然吞藥自殺,幸虧保姆發現得早,及時送到醫院洗胃,總算脫離了危險。
聞聽此言,季曉鷗驚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夠一根一根重新蜷起來,恢複柔軟和正常。方妮婭兩個星期前讓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後就沒有再聯係過她。季曉鷗不好意思打電話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處理,因此早就通過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但她完全沒想到,方妮婭一直沒有音信,竟是這個原因。
她撥打方妮婭的手機,連撥幾次都沒有人接,最後一次終於接通了,說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
“小方不能接電話。”季曉鷗著急地追問:“為什麼?”
“她男人說的。”那聲音粗魯而不耐煩,然後手機就被掛斷了。季曉鷗望著手機,一時氣結,從美容店出來,她直接趕到了方妮婭家。
方妮婭家的房子,是一列聯排別墅。每家門外有一個小花園,門鈴便安裝在花園的木門上。
季曉鷗按了門鈴,好久才聽到院子裏開門的聲音,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門縫裏擠出一張四十多歲女人的臉,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我是妮婭的朋友,來看看她。”季曉鷗自我介紹。
“她男人同意嗎?”門縫裏的女人說,“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進來。”
季曉鷗愣了一下,簡直不知如何接話,想了想她回答:“請問您怎麼稱呼?”
“你說什麼?”“請問您是她家什麼人?”“阿姨。”
季曉鷗仔細看看那張臉,長期日曬下的黝黑膚色,眉眼間似乎還保留著混沌未開的蒙昧。記得上次來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陝西阿姨,雖然同樣黧黑結實,但說話柔聲細語,不像這位一樣,一開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壟上。她皺皺眉,不明白為何心裏就咯噔一聲,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