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我徹夜不眠,反複思考:看來不是三五天能平息下去,如在此等待,事後必然嚴查外路人,如硬往前行被土匪截斷去路,前進後退都成問題。將來解放軍四麵圍剿,一定會大清查。如被發現,解放軍認為是我在策動,那我就難說得清楚。想來想去隻有往回走,身上有去雲南的證明,又有沿途完稅稅票,前麵鬧土匪是事實,我退回來不會引起麻煩。打定了主意,第二天我對他們說:“土匪這樣凶,我要回家免遭危險。”辭別他們後就挑起擔子往回走了。走了兩天,行到金銀坳埡口地方,樹林裏一聲大喝:“娘×幹啥的?跟老子站住檢查。”隨聲擁出十幾個人,有的拿馬刀,有的端長槍,槍栓拉得嘩嘩響,把我圍住,我知道遇上土匪了。為首的一人說:“給老子捆起來再說。”上來幾個把我捆了。為首的那人命兩個人押我,另兩個輪換挑擔子,直訓我:“規矩點,你要不老實,老子們打你一個穿眼子。”
他們押著我走了四五裏山路,來到一個破廟裏,這就是他們的“司令部”。有幾個人在劈樹枝燒火煮飯,還有兩個在大砂鍋裏煮狗肉。他們把我拴在柱頭上,才搜我身上,把四五十萬元人民幣全搜去,又清點包籮裏的鐵貨,我的身份證、證明和買貨發票稅票他們橫看順看搞不清楚,便揉做一團塞在我荷包裏。有一個人拿著一支馬槍看著我,其他三人倒在草鋪上吸鴉片煙。我心裏好笑,我在重慶衛戍區一次就組織了七八個遊擊隊,一二十萬支槍,卻沒料到栽到幾個小毛賊手裏,真是陰溝裏翻了船。我心裏思忖著如何脫險。
那三個過足了煙癮就高談闊論起來:“今天財喜旺,胡司令回來定有重賞。”約莫是下午一兩點鍾時,廟門外一陣嘰嘰喳喳,鬧著來了一大群人。走在前麵的一個黑大漢腰裏插著一支土手槍,煮狗肉的那兩個笑嘻嘻地說:“胡司令大哥,狗肉煮好了,等著你喲!”
我便高聲叫喊起來:“胡司令大哥救人嗬!”他聽了一驚說:“你是幹啥的?”先前那人搶著說:“是個鐵貨客,財喜旺得很。”胡司令聽了臉上露出笑容,我趕忙說:“胡哥!弟兄們彎(捉)了弄上龍背(山上)來,胡哥高抬龍袖亮個膀子,東西相送,把兄弟拋了(放了)。我是小生意人,家裏上有天老(父親),有老柴(女人),還有春兒(娃兒),望胡哥打個讓手。”
胡司令聽我拿了上複之後,一擺手說:“不要緊,把他溜開。”說完走到神前火堆邊坐下烤火。另外的人給我鬆了綁。胡司令把手一招要我走過去,指指他旁邊的石頭說:“是本家人義,是本堂口的弟兄夥,是龍盤起是虎臥起,你落座。”
我一抱拳說:“兄弟得罪了!”便坐下來烤火,好一陣手腳才暖和過來。胡司令說:“一筆難寫兩個胡字,放你回家就是,各地都在打王岔口(指共產黨),路上遇到遊擊隊就說是胡春山的本家兄弟,保你通行無事。”我向他抱拳說:“山不轉路轉,河水相連,五湖四海跟胡哥打的字旗,求胡哥把空擔子給我好搖‘線子’(走路方便)。”他即說:“你挑起走就是。”我如釋重負,彎腰挑起擔子向他說:“胡哥。我兄弟開搖了(走了)。”說完,我顧不得腹中饑餓,便急忙下山向燕子口方麵走去。
當一回“大夫”
遇見土匪的當天早上我隻吃了一頓玉米糊糊,土匪那樣一折騰,哪裏去找飯吃?從土匪“司令部”裏放出來,我隻顧想著早點脫離險地,一口氣走了二十來裏,雙腿便不聽使喚,腹中饑腸轆轆,感到疲乏不堪。天色早已黑盡,大約是晚上八九點鍾時候,真是才離險地,又入絕境。
我勉強拖著走了一陣,驀然見到遠處有燈光閃爍,想必定有人家,隻好拖起沉重的雙腿,一步一踉蹌地向燈光處奔去,越向前走燈光越亮,說明方向沒有走錯。又摸進一座竹林才看清楚是一排五間瓦房,鬧土匪看家狗被打來吃了,走到大門口聽不見狗叫聲。我上前敲門,好一會兒才打開,一看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口裏嘟囔著:“我家啥子都被搶走了,你來做啥?”我有氣無力地說:“小妹子!我不是土匪,是被土匪搶光了的落難人,想借宿找點吃的明天好趕路回家。”我一麵說話一邊擠進屋去,這時走出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老大爺,我摘開包籮蓋子請他看,不等他說什麼我便朝火塘邊走去烤火,鐵架上吊了一個砂鍋,裏麵熬的是草藥。
大爺說:“這年頭老百姓遭殃嗬!家裏有病人,我啥都被搶光了,要救你也是莫辦法。”
我問他:“是大爺啥子人病了?”
他說:“是我屋裏人,病得好紮實。”
雖然沒有食物下肚,火烘暖了身體,精神稍稍好點。我展眼望屋裏家具,估計是個小地主家庭,雖然被土匪打劫,可能事前隱藏了一些東西,土匪一鬧起來難道不作一些打算?他說光了,可能是舍不得,也可能是家裏有病人心裏煩躁不願多事。我婉言相求說:“大爺,我真是落難人,你隨便給點吃的,我送你一件衣服。”一麵說一麵脫下罩衫來。他說:“出門人時時難,我真的一顆糧食沒有,我煮點老酸菜湯你喝,衣服不要你的。”
我說:“那真感激你啦!日後自會報答你。”
這時那姑娘驚慌地從屋裏跑出來說:“大!娘燒得很凶,嘴皮部燒破了。”一麵說一麵哭泣起來,她大聽了急得團團轉。見他父女倆那樣著急、那樣悲傷,我也心裏不忍。猛想起我臨走時帶了十片美國盤尼西林片,藏放在棉衣下擺折縫裏,那婦人發燒正該服這種藥,何不給她服下兩片試試看。我對他父女說:“我多少懂點醫道,身上還藏得有點藥,你領我去看看大娘的病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