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贈你暖光(1 / 2)

盛夏的傍晚,村子裏的人慢慢彙聚在風比較大的胡同口。有人家的飯早,已經端著飯碗靠著電線樁找到了有風又舒服的位置。邵乾扛著鋤頭跟在哥哥邵安身後順著深胡同慢慢的往回走,腦子裏還在想著方才看到的景。

就是剛剛在地裏除草的時候,鋤頭勾過玉米行,一窩小野兔就那麼不期然的露了出來。應該是剛剛滿月,趁兔爸兔媽不在家出來乘涼。一個個大剌剌的翻著肚皮躺在那裏。待邵乾用鋤頭撥開玉米的時候,才翻過身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人兔對視了好長一會兒,那五隻小灰兔才夢醒了似的慌慌張張的往洞裏鑽,其中一隻被擁擠的隊伍卡到了腦袋,後腿在洞外蹬了半天。邵乾急著回家,想著第一時間把那窩憨態可掬的小野兔畫下來。

“大的肯定就在附近,你偏要放走它。能煮一鍋肉哩。”邵安抱怨。

“我剛一動它們就跑了呀。”邵乾笑,他和哥哥快要一整個暑假都沒吃到肉了。家裏的花狸貓起先還會隔三差五的往家裏叼隻野兔,可自從偷了別人一隻雞被暴打一頓,現在就隻往家裏叼老鼠。

“明個我去大堤上看看吧,摸幾條魚回來。”

“不行,這半個月雨水大。聽說鄉裏有娃子下河,出事了。”邵安掃邵乾一眼,“明個去開荒,大隊給了兩畝荒地。”

“不得交糧?到時候交的比收的多。”

“大隊支書說了,咱爸是因為村裏才出的事,他的地就不該收走嘍,這是補償咱的。”

“唔。”邵乾垂著頭,眉頭慢慢皺緊。

家裏上一輩是富農,包了南堤村幾乎所有的良田,雖然也是家裏人一點點努力掙來的,但是忽然有那麼一天,說沒就沒了。爺爺先是被土匪打了黑槍,然後家裏就被抄了,兩層小樓如今刷新一遍,還挺立在村子中央,不過已經成了南堤村大隊。

邵乾出生在1969年的春天,文革的大風刮到這處偏僻的鄉村時是1969年的冬天。他沒有機會體會當時家裏的慌亂,等他有記憶的時候,一家人已經穿著補丁衣服住在村頭的一間土坯房子裏。家裏唯一的大件,是一把斷了一條腿又被邵父仔細接上的藤椅。那是他童年裏的唯一玩具,他記得自己趴在藤椅上,躺在藤椅上,坐在藤椅上……幾乎用過所有的姿勢。父親會坐在那把藤椅上抱著他,哥哥站在一旁,聽著父親低低地講故事。偶爾也會教他們兩個在地上畫畫。邵父每次回家,先去了脖子裏掛著的牌子,然後就會佝僂著背過去抱他,每次都是不變的一句話,“乾,保佑爸爸吧。”

邵父死在77年的冬天,晚了母親七年。南堤村組織人往堤對岸運糧的時候他弓著背走在最前麵。八歲的邵乾蹲在黃河邊,邵父說,等運完糧帶你鑿冰捉魚。說這話的時候邵父小心翼翼,雖然已經摘到了那副倒寫“邵懷穀”“打倒地主老財”的牌子已經兩年,他還是無法從那種隨時有可能被抓去批鬥的恐慌中解脫出來。

邵乾記得自己袖著手站在黃河邊,安安靜靜的等父親把糧食運完回來。他看著他走在最前麵,還跳著腳喊:“爸爸你要快點。”

邵父佝僂著腰拖著一整個木筏的糧食,回頭衝著他招手笑,然後就忽然消失在他的視線裏。邵乾站在原地等了很久,才聽見有人喊,“老邵掉進冰窟窿啦!”

邵乾眨眨微澀的眼睛,內心又翻滾出父親說過的話。父親說:“邵安邵乾,你們熱愛這片土地嗎?如果哪一天爸爸也不在了,想走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爸爸沒有見過海,可是你們的媽媽說,海是藍色的,海的那邊住著大胡子藍眼睛的洋人,不會有批鬥,不會有殘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