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遊了三個湖(1 / 3)

葉聖陶

這回到南方去,遊了三個湖。在南京,遊玄武湖;到了無錫,當然要望望太湖;到了杭州,不用說,四天的盤桓離不了西湖。我跟這三個湖都不是初相識,跟西湖尤其熟,可是這回隻是浮光掠影的看看,寫不成名副其實的遊記,隻能隨便談一點兒。

首先要說的,玄武湖跟西湖都疏浚了。西湖的疏浚工程,做的5年的計劃,今年四月初開的頭,聽說要爭取三年完成,每天挖泥船軋軋軋的響著,連在鏈條上的兜兒一兜兜的把長久沉在湖底裏的黑泥挖起來。玄武湖要疏浚,為的是恢複湖麵的麵積,湖麵原先讓淤泥跟湖草占去太多了。湖麵寬了,遊人劃船才覺得舒暢,望出去心裏也開朗;又可以增多魚產。湖水寬廣,魚自然長得多了。西湖要疏浚,主要為的是調節杭州城的氣候。杭州城到夏天,熱得相當厲害,西湖的水深了,多蓄一點兒熱,岸上就可以少熱一點兒。這些個都是顧到居民的利益。顧到居民的利益,在從前,哪兒有這回事?隻有現在的政權,人民自己的政權,才當做頭等重要的事兒,在不妨礙國家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前提之下,非盡可能來辦不可。聽說,玄武湖平均挖深半米以上,西湖準備平均挖深一米。

其次要說的,三個湖上都建立了療養院——工人療養院或者還有機關幹部療養院。玄武湖的翠洲有一所工人療養院;太湖、西湖邊上到底有幾所療養院,我也說不清。我隻訪問了太湖邊中犢山的工人療養院。在從前,賣力氣淌汗水的工人哪有療養的份兒?害了病還不是咬緊牙關帶病做活,直到真個掙紮不了,跟工作、生命一齊分手!至於休養,那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兒,休養等於放下手裏的活閑著,放下手裏的活閑著,不是連吃不飽的一口飯也沒有著落了嗎?隻有現在這時代,人民當了家,知道珍愛創造種種財富的夥伴,才要他們療養,而且在風景挺好、氣候挺適宜的所在給他們建立療養院。以前人有句詩道,“天下名山僧占多”。咱們可以套用這一句的意思說,目前雖然還沒做到,往後一定做到,凡是風景挺好、氣候挺適宜的所在,療養院全得占。僧占名山該不該,固然是個問題,療養院占好所在,那可絕對的該。

又其次要說的,在這三個湖邊上走走,到處都顯著整潔。花草栽得齊整,樹木經過修剪,大道小道全掃得幹幹淨淨,在最容易忽略的椅角裏或者屋背後也沒有一點兒垃圾。這不隻是三個湖邊這樣,可以說哪兒都一樣。北京的中山公園、北海公園不是這樣嗎?撇開園林、風景區不說,咱們所到的地方雖然不一定栽花草,種樹木,不是也都幹幹淨淨,叫你剝個橘子吃也不好意思把橘皮隨便往地上扔嗎?就一方麵看,整潔是普遍現象,不足為奇。就另一方麵看,可就大大值得注意。做到那樣整潔決不是少數幾個人的事兒。固然,管事的人如栽花的、修樹的、掃地的,他們的勤勞不能缺少,整潔是他們的功績。可是,保持他們的功績,不讓他們的功績一會兒改了樣,那就大家有份,凡是在那裏、到那裏的人都有份。你栽得齊整,我隨便亂踩,不就改了樣了嗎?你掃得幹淨,我嗑瓜子亂吐瓜子皮,不就改了樣了嗎?必須大家不那麼亂來,才能保持經常的整潔。解放以來屬於移風易俗的事項很不少,我想,這該是其中的一項。回想過去時代,凡是遊覽地方、公共場所,往往一片淩亂,一團肮髒,那種情形永遠過去了,咱們從“愛護公共財物”的公德出發,已經養成了到哪兒都保持整潔的習慣。

現在談談這回遊覽的印象。

出玄武門,走了一段堤岸,在岸左邊上小劃子。那是上午九點光景,一帶城牆受著晴光,在湖麵跟藍天之間作個界限。我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頭一次遊西湖,那時候杭州靠西湖的城牆還沒拆,在西湖裏朝東看,正像在玄武湖裏朝西看一樣,一帶城牆分開湖跟天。當初築城牆當然為的防禦,可是就靠城的湖來說,城牆好比園林裏的回廊,起掩蔽的作用。回廊那一邊的種種好景致,亭台樓館,花塢假山,遊人全看過了,從回廊的月洞門走出來,瞧見前麵別有一番境界,禁不住喊一聲“妙”,遊興益發旺盛起來。再就回廊這一邊說,把這一邊、那一邊的景致合在一塊兒看也許太繁複了,有一道回廊隔著,讓一部分景致留在想像之中,才顯得繁簡適當,可以從容應接。這是園林裏修回廊的妙用。湖邊的城牆幾乎跟回廊完全相仿。所以西湖邊的城牆要是不拆,遊人無論從湖上看東岸或是從城裏出來看湖上,就會感覺另外一種味道,跟現在感覺的大不相同。我也不是說西湖邊的城牆拆壞了。湖濱一並排是第一至第六公園,公園東麵隔馬路,一帶相當齊整的市房,這看起來雖然繁複一些兒,可是照構圖的道理說,還成個整體,不致流於瑣碎,因而並不傷美。再說,成個整體也就起回廊的作用。然而玄武湖邊的城牆,要是有人主張把它拆了,我就不讚成。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城牆的線條,那城牆的色澤,跟玄武湖的湖光、紫金山覆舟山的山色配合在一起,非常調和,看來挺舒服,換個樣兒就不夠味兒了。

這回望太湖,在無錫黿頭渚,又在黿頭渚附近的湖麵上打了個轉,坐的小汽輪。黿頭渚在太湖的北邊,是突出湖麵的一些岩石,布置著曲徑磴道,回廊荷池,叢林花圃,亭榭樓館,還有兩座小小的僧院。整個黿頭渚就是個園林,可是比一般園林自然得多,又何況有浩淼無際的太湖傲它的前景呢。在沿湖的石上坐下,聽湖波拍岸,單調可是有韻律,仿佛覺得這就是所謂靜趣。南望馬跡山,隻像山水畫上用不太淡的墨水塗上的一抹。我小時候,蘇州城裏賣芋頭的往往喊“馬跡山芋艿”。抗日戰爭時期,馬跡山是遊擊隊的根據地。向來說太湖七十二峰,據說實際不止此數。多數山峰比馬跡山更淡,像是畫家蘸著淡墨水在紙麵上帶這麼一筆而已。至於我從前到過的滿山果園的東山,石勢雄奇的西山,都在湖的南半部,全不見一絲影兒。太湖上漁民很多,可是湖麵太寬闊了,漁船並不多見,隻見黿頭渚的左前方停著五六隻。風輕輕的吹動桅杆上的繩索,此外別無動靜。大概這不是適宜打魚的時候。太陽漸漸升高,照得湖麵一片銀亮。碧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若有若無的薄雲。要是天氣不好,風急浪湧,該就會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色。從前人描寫洞庭湖、鄱陽湖,往往就不同的氣候、時令著筆,反映出外界現象跟主觀情緒的關係。畫家也一樣,風雨晦明,雲霞出沒,都要研究那光跟影的變化,憑畫筆描繪下來,從這裏頭就表達出自己的情感。在太湖邊作較長時期的流連,即使不寫什麼文章,不畫什麼畫,精神上一定會得到若幹無形的補益。可惜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隻能有兩三個鍾頭的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