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中秋節,朋友給我發了一個flash《但願人長久》。電腦屏幕上,一個月亮,幾朵桂花,在王菲的歌裏晃來晃去。
我呆了呆。桂花,隻有四個花瓣?
桂花有幾個花瓣,這是一個重要的細節,怎麼會被我忽略呢?因為桂花與我有一種特殊的緣分:我在路上走了三十多年,說到底從來不曾離開過一棵桂花樹,一場桂花雨。
自小,我是個非常孤僻的女孩,我不喜歡和身邊的人交流,每天用幻想的翅膀浪跡天涯。一年春天,姐姐最要好的同學穀音將自家一棵桂花樹移植到了我家院子裏。她說:“這棵樹和滄桑同歲呢。”
樹幹,葉子,都特別幹淨,我喜歡。在我的少女時代,我常坐在這棵桂花樹下讀書寫字,有好的句子,就念給它聽,有想說的話,就在心裏說給它聽。風吹過來,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我很欣慰,這個世界上,總算有一個人可以和我說說話了。
十七歲那年秋天,我離開家鄉到杭州讀大學。臨走前那天晚上,我站在滿樹含苞欲放的花蕾前,心裏說:“我終於可以遠走高飛了!不過,以後,我隻能在暑假和寒假回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看到你開花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出來了,說:“喲,桂花開啦!”真的,最早的幾朵桂花,竟開了。
母親不放心我,扔下剛起步的工廠,特意送我到杭州。我暈車,難受極了,就將車窗一直開著。車穿過錢江大橋,走入碧樹森森的南山路時,異常熟悉的花香撲麵而來。原來,這陌生的城市裏,桂花正滿城滿街地綻放著,心裏頓時升起一個永生難忘的錯覺:車子走了三百六十公裏,家裏的桂花樹跟了我三百六十公裏!
我沒有料到,我會想家。母親幫我安頓好一切後,要坐第二天淩晨的車趕回去。為了讓我感覺近一點,她就住在杭大招待所。當她的背影消失在招待所的玻璃門裏時,我閉上了眼,感覺身邊所有的梧桐葉一下子全掉了下來。躲在被子裏,我聽見自己的淚無聲地落在新枕頭上。然後,一滴淚滴在另一滴淚上的聲音響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找到上屆的同鄉,請她告訴我去車站怎麼走,車票怎麼買。她說:離放假還早呢,到時我帶著你好了。我笑著說好。晚上,我沒有哭,卻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家了,那棵桂花樹卻不見了,地上一片葉子也沒有,和它沒來時一模一樣。
三年後,又是桂花飄香的時節。一天,我走進宿舍,突然聞到一股清香,卻不知從何而來。他,正靠在窗前等我,好像已經睡著了。桌上一隻紙盒子發出奇怪的聲響。我悄悄打開它。天哪!兩隻嫩黃的雛雞,在幾枝桂花枝葉下,輕快地穿來穿去。
他驚醒了,說:“昨晚一架飛機故障,我們一直幹到天亮,困死我了。”
見我還在發呆,他說:“哦,一個托運的貨箱破了,小雞崽跑了一地,就管他們要了兩隻,好玩吧?”
我沒有再問他我最關心的問題——關於那幾枝桂花。我已認定,他,會一輩子這樣愛我寵我的。
大學畢業後,我跟著他去了桂花飄香的機場,成了他的妻子、女兒的母親。再後來,又從機場搬到了市區。但無論我走到哪兒,無論環境怎樣變化,我家的樓下,或辦公室的門前,總有一棵、兩棵桂花樹,靜靜地站著。
風分明是涼的,香卻是暖的。
可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桂花是隻有四個花瓣的。想立即跑到樓下去看看,接了一個電話,又忘了。好在晚上的“滿隴桂雨”之行,驗證了這一事實。
本來和弟弟一家約好去坐船賞月,可街上人滿為患,車子根本到不了西湖邊,隻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突出重圍,上高架,穿濱江路,往南山路走,也沒有什麼目的,大家一會兒說去看錢江潮,一會兒說幹脆到富春江兜風去,一會兒又說到龍井喝茶。忽然看到路邊“滿隴桂雨”四字,就齊聲說:反正也沒有月亮,還是去賞桂吧。
“滿隴桂雨”原來叫“滿覺隴”,亦稱“滿家弄”,是南高峰南麓的一條山穀。早在唐、宋時期,虎跑泉的水流到這兒,彙成一個水池,村民便在池子四周種滿桂花樹。“桂”與“貴”同音,杭州人視桂花為吉祥物,特別偏愛桂花。村民以花為業,植樹售花,還做桂花糖、桂花茶、桂花酒、桂花菜。漸漸的,滿覺隴成了著名的賞桂勝地。每逢農曆八月,人們三三兩兩,坐在清清的泉水邊,喝一碗桂花藕粉、嚐一嚐桂花栗子羹,閑看花雨飄落,輕吟“桂子雲中落,天香雲外飄”,既不想山珍海味,也不想國事家事,看上去無比的逍遙自在。桂花太美、太香、太軟,不僅消磨人的意誌,而且還是“紅顏禍水”:據說當年金主完顏亮南侵,就是因為他“欣然有慕於”北宋柳永在《望海潮》中描寫杭州“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意。但桂花無罪,不正是它無窮的魅力激勵了完顏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