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昨晚要去老舍茶館喝茶的,因去了北京音樂廳聽西洋音樂而耽誤了。己預買了晚上回南方的火車票,今天還不去那裏坐一坐,恐怕此次京城之旅就沒機會了。不像西方的文人,喜歡去咖啡館,中國文人大都有一個茶館情結。中午來到三樓茶館,守門人說要下午二點半才開張。下得樓來,踱到隔壁光大證券交易廳眯糊了兩小時,神智格外清爽,下午二點半準時趕到三樓茶館。
在三樓樓梯歇台正牆前,端立著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塑像。學者型臉龐上,架著金絲眼鏡,愈顯幾分儒雅。他微笑著看著後來的我們向他走來。然而,從他那微凹的嘴角和上額坎坷的抬頭紋,我分明看出了老舍心底的憂思。這憂思,抑或在擔擾風雨飄搖中的祖國和民族,抑或在訴說作家自己的不幸。
翻開一部多難的中國曆史,文人們仿佛荷了原罪似的,是最多災多難的一群人。當然,從屈原到老舍,自殺的作家並不多,但遭到十磨九難的人倒是大有人在的。跟老舍同代的諸如胡風、丁玲等、他們既關了監獄、又下放勞改,幾近九死一生。跳了未名湖的老舍跟他們相比,倒是走了一條輕鬆自便之路。
走進茶館,古意撲麵,一片老北京茶館風貌呈現眼前。正麵是戲台,戲台下麵是大廳。大廳中一張張八仙方桌排列有序。大廳四周陳列著瓷瓶、木刻、玉雕,牆麵上點綴些名人字畫。所有陳設清新、古樸、儒雅、京味十足。
因人少,我在最前邊找了一張方桌坐下來。身穿傳統服裝的小姐即刻為我送來一壺開水、一個蓋碗。蓋碗中己盛了一些醇鬱的烏龍茶葉,滾燙的開水往杯中一衝,即刻清香四溢,沁人心脾。紅木雕花方桌上,鋪著一塊很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著一張銅板,銅板上刻有這樣的字:前美國總統布什於一九九四年九月在此喝茶聽戲。在美國曆任總統中,布什是最被中國文化所感染的,他曾騎自行車逛天安門廣場、長安大街。現在又坐在這裏喝蓋碗茶、聽京戲,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文化的征服力和親和性。再回看其他桌麵,大都壓有刻字的銅板:新加坡總統、日本首相……在此喝茶聽戲。該茶館的老板顯然是一位文化人,儒商搞出來的東西,到底韻味不同。
台上,民族音樂家一首《平湖秋月》拉開了下午表演的序幕。樂曲如一朵白雲,一下子將我托起,我身心輕爽,心隨旋律漫遊於秋月之下的平湖。對秋,我是素有情懷的;對月,我也曾累歌不綴。樂章入絲入扣地把一個深秋金爽,天月水影、柳岸垂眠、一盈千裏的水墨畫卷呈現給了我。使我神遊忘返,羽化欲仙。
接下來是《雨打芭蕉》,少年時,我學拉二胡,也曾拉過《雨打芭蕉》。《雨打芭蕉》和《平湖秋月》本是粵樂中的著名曲子,單純用二胡拉,怎麼也比不上一個民族樂隊的合奏。特別是那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用琵琶打出來,大珠小珠、點點滴滴、鹹注心頭。芭蕉葉在秋風秋雨中的顫動、搖曳,再用古琴將其形態揉出來,確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一首《雨打芭蕉》曾令多少遊子思鄉、怨婦傷懷。坐在茶桌邊的我,浸在《雨打芭蕉》的旋律中,本無故鄉感的我,無端地生出一個故鄉來,不由自主地摸索著口袋中那張回程火車票。
《梁祝》、《二泉印月》是二首國樂。有人說,《梁祝》是要流著淚聽的,《二泉印月》是要跪著聽的。我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信徒,聽完《梁祝》,我真的淚流滿麵。聽《二泉印月》,我雖沒有跪著,但我沒法踏踏實實坐在凳上,因為我的心領著我的身子在激動。
最後是中國京劇院藝術家們演唱京劇《沙家濱》選段。《沙家濱》歌詞,在幾大樣板戲中最優美,這不是我講的,是江青講的。能夠欣賞到這樣美的歌詞,真要感謝詞作者汪曾祺老先生。說句摸著良心的話,江青對國粹京劇的承傳與發展,是起了推動性作用的,好像汪曾祺老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對京劇,我自以為是一個票友。但上那樣的台麵演唱,我還沒有那樣的膽。京劇妙就妙在:一把京胡、一個木敲、一把月琴就是一個樂隊,高中低音、拉彈敲打,再配上一個旦角演唱,京腔京韻、一板一眼全來了。
戲曲再好,沒有不謝的幕。我喝完杯中最後一口香茗,隨茶客們起身離揚。走到樓梯歇台,我又望了望老舍。寫《沙家濱》的汪曾祺和寫《茶館》的老舍是同時代人,他們同遭受過打擊和迫害,老舍熬不住,先走了。汪曾祺熬住了,活到了我寫這篇文章的現在。
看來,世界上的有些事,是要經得住熬的!
1997.秋於翼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