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她就為了自己的事業,將我丟給了奶奶。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極其愛美,生下我都是勉強,我隻吃了幾個月的奶,她便毅然地給我掐掉,而且迫不及待地從家裏逃出來,去舞蹈房拚命地健身。我很少依偎在她的懷裏,或者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吊在她的脖頸上撒嬌。她總是將我渴盼的眼神,用華美的服飾和閃耀的耳環,冷冷地熄滅在萌芽狀態。她每隔兩個月便會做一次外地的演出,行前,她總是哼著歌,一件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將化妝的瓶瓶罐罐,叮叮當當地放到背包裏去,看見我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看她,便會走過來,蹲下身,用力地抱我一下,說:乖,在家聽奶奶的話。我拘謹地靠在她陌生的懷裏,聞著她頭發上茉莉的芳香,常常就微微地閉起眼睛,安享這樣難得的溫柔。
這是她留給我的童年唯一柔軟的記憶。此後我便被寄養到郊區的奶奶家,與她愈加生疏隔膜。
二
讀初中那年,因為她在電視上頻繁出鏡,附帶地我也成了學校裏的名人。常常就有男生截住我,挑釁似的問道:嘿,章小愛,你媽真的是電視上那個跳芭蕾舞的女演員嗎?我極驕傲地白他們一眼,反問道:難道還有假的嗎?男生們嘻嘻壞笑:說不定哦,她長得那麼漂亮,可是你,一點都不像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是假的呢。而女生們也會在課下圍成討厭的一小撮,說起她在電視上的一場演出,又回頭居心叵測地瞥我一眼,低聲說,嘿,真是奇怪,身材那麼好的媽媽,怎麼生出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兒呢?她是收養的吧。
我快被那些八卦的男女生給弄瘋了,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出主意說,讓你媽每周來接你一次,或者等到我們元旦晚會的時候,你請她來跳一段舞,我保證那些搬弄是非的人會嫉妒死你的幸福呢。
我那天晚上做夢,夢見她真的去了我們教室,是上課的時候,她先是在外麵微笑著等我,提了許多好吃的東西,而後又輕輕叩我們的門窗,老師走過去,打開來看見她,竟興奮地尖叫起來,說,一定要請她跳一段芭蕾給大家看。她先是羞澀,看見我企盼的眼神,終於走上講台,說,請讓我將這段天鵝湖,獻給我親愛的女兒章小愛。台下的掌聲,雷鳴般地響起,而我的眼睛,也湧出熱乎乎的眼淚。
但還沒有來得及聽到同學羨慕的議論,夢就醒了,側耳聽見客廳裏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看見她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去外地演出了。回頭瞥見我失落地倚在門口,她隻是習慣性地問一句:小愛,睡得好嗎?記著在家聽爸爸的話,我要許多天後才能回來。我第一次主動地問她:那你能不能來參加我們班裏的元旦晚會?她略略一愣,回頭探尋著看我一眼,說,我會盡快回來爭取參加的。而我卻在她這句溫柔的回話裏,迅速地將頭扭向一邊去。
她是在元旦晚會的前一天才回來的,我等著她來敲我的門,將可以去參加我們晚會的好消息告訴我。但最終她沒有來,迷糊中,我聽見她對父親說:明天晚上市裏又有一場演出,你和小愛自己做點飯吃,不必等我了。
我知道那場我已經向同學承諾過N次的晚會,也不必等她了。她已經完全地將我鼓足了勇氣才說出的邀請忘記,就像忘記我是她親生的女兒一樣。
三
在我高中畢業以前,她就像電影《紅菱豔》裏那個女主角,一旦穿上舞鞋,就再也停不下來。如果舞蹈是她心裏的大片草坪,那麼,我頂多算是其上最衰頹的葉子;她隻記得如何侍弄那些奪目的花草,如何將自己小小的花園經營得有聲有色,卻不記得我這片葉子,也同樣需要她的手溫柔的愛撫。
而這樣的愛撫,我還沒有等到,她就被一場大病擊倒。
起先是她的眼睛,時常地模糊,她並沒有在意,照例各地奔跑著去演出。直至她的頭也開始疼痛,不得不去醫院醫治。在那之後的一年裏,她輾轉去過很多醫院,藥吃了一服又一服,連她臥室的梳妝台前,日日縈繞的薄荷香水的味道,都被草藥濃烈嗆人的苦澀給遮掩住了。她聽信了一些平庸醫生的話,以為隻是眼睛的疾病,隻要堅持吃藥或許很快就會痊愈。她依然每日上班,在舞蹈房裏練到很晚,又細心地為自己熬藥,洗臉的時候會用毛巾在眼睛上熱敷很久。我站在一側偷偷地看她,她並不會察覺,我一直以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從來都將我視作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幾個月後,我才知道她的眼睛已經病到很嚴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