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天柳回頭朝他吐吐舌頭,做個怪臉。由於有迷霧的遮掩,五郎看得並不十分清晰。
四五步,隻有四五步的距離,魯天柳已經完全掩入了霧中。又是四五步的距離,魯天柳止住了腳步不再前行。因為她身體所有外露的肌膚同時感覺到,有東西在逼近!逼近的速度雖然不是特別快,但軌跡卻是十分怪異的。而且那些東西在呼吸,在生長,在運動,可感覺中卻又不像是活的東西。
悄無聲息地,兩根飛絮帕蛇一樣地溜出魯天柳袖口。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知道馬上就會有事情發生,卻覺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走進了一個不合適的地點一樣。而且她還發現,那些漸漸將自己圍擁起來的東西,很自然地給她一種遇到朋友、親戚般的溫馨感覺,但是這感覺裏包含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有無可奈何、無望掙脫、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一根細絲軟軟柔柔地搭在魯天柳的手臂上,並且抖動著、戰栗著、蜷曲著、舒展著繼續前行,另一根同樣的細絲搭上了魯天柳的褲口,還有一根更為粗大的,帶著一前一後兩張葉片,如同不對稱的一對翅膀,輕輕柔柔地壓在魯天柳的腳背上。
飛絮帕脫手飛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緊追著飛了出去,帕子頭直追前麵那根的鏈子把,並魔術般的纏繞在前一根的鏈柄處。
“拉一下!”魯天柳發出的聲音並不尖利,也沒有太多慌亂。但她的心裏已經緊張得幾乎窒息。
飛絮帕的球頭纏在五郎的刀杆上麵,五郎緊握住刀杆,同時也抓住了帕子的鏈條,他早就丟開了女活屍,空著右手在等呢。
魯天柳像個人形風箏被放飛了,她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關五郎拉出了院子。就這個瞬間,魯天柳聽到了斷裂聲、驚叫聲、慘呼聲。
這樣的招式是魯天柳和五郎私下練的,他們已經不止一次用到,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關五郎將魯天柳拉出白玉蛇窯。而眼前逃過的這一劫比當年的白玉蛇窯要凶險許多許多。
院子裏的霧氣越來越濃,魯天柳耳中的簌簌聲已經變成了幹澀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聲音大了,就連五郎也聽到了,在他聽來,那聲音更像是幾萬隻蠍子甲蟲在翻騰糾纏。
“是魔龍抖甲[48]嗎?”五郎傻愣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有點類似的鬼怪故事。
“勿對格,肯定勿對格。”魯天柳雖然是軟軟的吳語腔調,語氣卻是十分堅定的。“是個長得交關(非常)快的物事(東西)哉。”
簌簌聲始終沒有越過院牆和圓月花門,就好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將它們阻隔住了。
濃霧來得快,散得也快,魯天柳很快就看清了院子裏的情景。那是鋪天蓋地的蔓藤枝葉,可是已經開始幹枯,藤葉也泛起了焦邊。
魯天柳的耳朵裏仿佛聽到枝葉為衰老在歎息,為垂死而感慨。不知道為什麼,魯天柳自小就和花花草草特別投緣,在她感覺裏,那些植物和動物一樣是活的,是一樣有驚、有悲、有樂、有懼的。她經常會覺得那些植物在和她交流。她曾經將這種感覺告訴過陸先生,陸先生卻笑她,說她是個柳樹精,被老爹給撿回來了。
魯天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植物,但是她聽說過。記得在龍虎山的幾天裏,那些個老道士像是一百年沒有人說過話一樣,拉著她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幾天,說的都是些顯擺自己能耐、見識和險遇的事情。就連已經閉關幾年的掌教天師和幾位祖天師、太祖天師都把她叫了去嘮了好一陣子。最後走的那天,掌教叫人送來一帖,上書:“且把閑言記心中,他日用時應天數。”帖子寫得十分淺白,似乎是害怕魯天柳看不懂。其實魯天柳跟著陸先生這麼些年,對那些禪語道義還是能看懂許多的,而且有的時候,有些別人無法理解的玄奧禪道,她卻能一語道破,好像生來就懂一般。
記得當時,道清殿的吳天師就跟她講過“一刻生死,陰魂菟絲”的事情。墳頭菟絲,不是草,而是藤。不知為什麼,隻生長在陰氣極盛的墳頭之上。有人說是怨氣所結,也有人說是墳中鬼魂的頭發,還有人說是妖魔撲食的觸角。這藤生長過程中,可以纏倒墓碑,纏死墳邊樹木,更有甚者,還將土中棺槨給纏拖出來。
吳老道說的菟絲藤卻又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曾經在洪澤湖邊蘆葦泥沼灘中收紅鱗骷髏屍的時候,遇到了一種從生到死隻有一刻時辰的菟絲藤。這菟絲藤從紅鱗骷髏屍的墳頭長出,出土時墳頭周圍陰寒迷霧一片。由於泥沼灘裏墳頭的位置、方向容易搞錯,所以首當其衝的吳老道走過了這片區域。等他回頭趕來,迷霧已經散去,他見到的是血紅一片的藤枝藤葉。隨他同去的一個師弟、兩個師侄、一個向導,還有一個船夫,都被裹在這片菟絲藤中,成了五具幹癟的屍體。菟絲藤吸幹了他們的鮮血和體液。但吸幹了五個人的菟絲藤也沒活多少時間,很快就幹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