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老太爺(1 / 3)

蘇家大屋高三層,頂上還有一層天台,說是一棟大屋,進去後才發現內有乾坤。東西兩棟樓,全靠中間一個帶著四方天井的堂屋隔開,堂屋後也不設牆壁,而是用漆木塗層的屏風做隔斷,上雕繁複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藥等吉祥圖,意蘊著升官發財、多子多福,人間美事一樣也沒耽誤。拐過這道精雕細琢的屏風,卻見有玲瓏的書房一間,書房與牆壁之間,隔出來一條狹長的過道。這過道不一般,兩壁鑲嵌著數不盡的卵石貝殼,頂上呈拱形,形成自然風洞,夏季此處穿堂的涼風習習,陰涼自不待言。

穿過過道卻又別有洞天,小小的拱橋下引入流水淙淙。水邊怪石嶙峋,垂柳婀娜,邊上有石壁一座,上麵用小篆寫著“海山”兩個字。沿著青苔點翠的岸邊一直往前走,盡頭視野卻又開闊,隻見前方有鵝卵石鋪就的半圓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卻聳立一個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噴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隻要開閘,便會噴射出晶瑩剔透的水珠。繞著噴泉,兩側皆是同樣潔白的石膏石砌成的護欄,圍成半圓,上頭放置各式盆景,皆鬱鬱蔥蔥,於翠綠中簇擁著一棟西式小洋樓。

這小洋樓才是整棟蘇家大屋的精華,它就像一個典型的蘇姓商人,站在新舊交替的時代十字路口,不見彷徨,反而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因為太會各方逢迎,反而難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棟南歐式建築,配有羅馬柱前廊,卻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鑲嵌了教堂一樣五顏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樓有細鐵絲纏繞成藤蔓狀的歐洲風情小露台,卻喜歡往那添加低垂細密的湘妃竹簾,一到冬季,甚至會掛出錦緞製成的幕簾;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搖式電話的建築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習慣以毛筆寫信,為此還專門雇用一名青壯年做聽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鍾表,可它的運作卻永遠隻圍繞十二個時辰,哪個時辰上福建的茶,哪個時辰進南洋的煙,從來錯不得,也從來沒人敢錯。

小洋樓是整個蘇家最講究的地方,講究的不僅是麵子上的擺件,更指內裏的尊卑規矩。哪怕是蘇家的老爺們,進來這裏之前,也會不由自主地先撚一下衣領,整一下袖子。太太們更不必說,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樣少一樣都不對。幾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導了不得來此喧鬧,若想給祖父請安,來之前必須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鏡,看看穿得可整潔得體。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們沒踏足此處的資格,可民國肇造,老規矩漸漸鬆弛,終於逢年過節有了來此給蘇老太爺磕頭的福氣。

有一年來給老太爺磕頭,二姨太卻犯了老太爺的忌諱。

那一年她太風光,蘇大太太剛去世,蘇大老爺怕睹物思人整天不著家,表姨媽還沒來得及給她找麻煩,她管著大小姐二小姐,儼然便是一個當家太太。

大年初一一大早,二姨太與蘇家女眷一道來小洋樓磕頭。女眷中誰也沒有她打扮得精致漂亮:臉上抹著恰到好處的胭脂,鬢發梳得光光的,頭戴鑲祖母綠的金釵,穿桃紅緞子壓金線牡丹紋襖裙。一跪下叩頭,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輝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嘩啦”作響。

老太爺聽見了,眯著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這才聽見老太爺輕飄飄地問:“老大,你續弦了?我怎麼不知道?”

蘇大老爺一聽知道要糟,他還不知怎麼回答,又聽老太爺狀似無意地問:“你先頭太太留下的女兒呢?”

一旁的人趕緊推了蘇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對這個祖父既陌生又畏懼,捏著手連句過年的吉祥話都說不利索。蘇老太爺睜開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詳她,當著全家人的麵說了一句:“過年過節的,難為你們倒把大小姐扮成一個小妹仔。”

“妹仔”就是丫鬟之意,其中的鄙薄譏諷顯露無遺。一時間,滿屋的蘇家人神情各異,有忍著笑幸災樂禍的,也有嚇得噤若寒蟬的。

蘇大老爺窘迫得臉色漲紅,跪著的二姨太更是腦子發蒙,她這才曉得為何全家人都怕這個老太爺。不僅因為講孝順,要在他手底討生活,更因為這位老太爺一輩子要麼不訓人,要訓斥了必定刻薄無情。

兩個詞,一個“續弦”,一個“妹仔”,生生如兩記大耳光,打得蘇大老爺抬不起頭來。

那天回來後,蘇大老爺將氣出在二姨太身上,把她罵了個體無完膚,大年節的禁了她的足,不準她出來會客。二姨太滿腹怨言,可她自己也清楚,老太爺這是拿她開刀呢。說蘇錦瑞打扮不得體,可蘇錦瑞才多大,省城哪家小小姐會披金戴銀?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暴發戶,她要真把蘇錦瑞打扮成金童子,隻怕老太爺又有刻薄話在那等著。

其實犯忌諱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是她那天不知深淺的穿戴。

蘇家算是大富之家,可老太爺偏喜歡勤儉樸素那套,時不時要齋戒,要穿布鞋布衣,家裏人投其所好,個個拜見老太爺都不敢穿紅著綠。偏她信了二房太太的話,以為老太爺給機會磕頭,定要好生拾掇一番才對得住這份體麵。

哪曉得蘇老太爺連自己兒孫都輕易不給體麵,更別說她了。二姨太這時候才明白自己是著了道,太太與姨太太之間雖隻一字之差,但在蘇家卻是天淵之別。

蘇老太爺發了話,蘇錦瑞在蘇家驟然被人重視了起來,這不是說先前她被人怠慢,而是先前人們對她多少存了看戲的心思:一個沒了母親卻不缺嫁妝錢的女兒,一個天天忙著外頭生意刻意不著家的父親,再加一個愛逞能又愛算計的姨太太,這熱鬧想也知道會有多少,簡直不瞧白不瞧。

可那都是先前,現下老太爺發了話,表明了不喜二姨太在大房裏不守規矩越俎代庖。蘇家上下的人對蘇錦瑞的態度便有些微妙的熱絡,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寒磣大房的人。大把人虎視眈眈在一旁替老太爺看著,隻要大小姐出來見人時打扮樸素被其他房的人見著,便會有人調侃道:“哎喲,大小姐又扮妹仔玩啊?”

“妹仔,妹仔你個頭,說我把蘇錦瑞扮成妹仔,呸!哪家妹仔綾羅綢緞地穿著,龍肝鳳膽地吃著?個個捂著心口說瞎話,良心叫狗吃了不算,連眼也瞎了不成?妹仔要都跟她這樣,那誰還做小姐,都搶著做妹仔好了。”

二姨太灰頭土臉,也就隻能在自己房裏暗自咒罵,不敢叫人聽見一句半句,就連茶盅都不敢泄憤摔一個。她這裏一摔,那邊就有用人敢傳話到小洋樓,別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紆尊降貴管兒子房中的事,這位蘇老太爺卻刻薄成性,眼裏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爺就真會讓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現錢讓她賠,一個錢都別想欠。

真要那樣,二姨太在蘇家還怎麼活?

也是巧,老太爺話說完沒過倆月,恰逢蘇家宴賓客。二姨太打起精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她本想借此機會露露臉,在蘇家扳回點麵子。沒承想臉倒是露了,可露出來卻被邵表姨媽狠狠刮了一巴掌。

表姨媽借著蘇錦瑞的由頭,聲淚俱下地鬧了一場。老太爺睚眥必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責令蘇大老爺打鼓敲鑼給邵家送回禮,攪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這麼一出典故。

表姨媽騎虎難下,固然是沒討到好,但要論吃虧,卻是二姨太最甚。當著賓客的麵鬧了這麼一出,二姨太是不錯也得錯,大小姐是不可憐也得可憐,於是兩人在蘇家的地位徹底顛倒過來了。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權,做回一個普通的姨太太,蘇錦瑞又成為蘇家大房金嬌玉貴的大小姐,再無人敢怠慢她,連她父親都時不時要留意下女兒的穿著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丟了他的麵子。

二姨太匣子裏的貴重首飾被迫收起來,逢年過節再不敢戴出來。不僅如此,她還不得不忍著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瑪瑙釧給大小姐攢珠花、鑲戴著玩兒的小物件。若大老爺自南北行得了什麼新奇的好東西,蘇錦香還沒有呢,先就得供蘇錦瑞戴出去,不然呢?老太爺說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與蘇錦瑞的怨仇就此結下,在蘇錦瑞還沒明白什麼是怨仇的時候,她的親祖父,她的表姨媽,她的父親和叔嬸一起,將她與二姨太拱在了對立的兩端。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無解的,一開始固然與銀錢有關,但到了後來,早不是衝彙豐銀行裏那兩萬塊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來的不甘。

人與人之間的爭端,一根針一根線都可以成為導火索,更何況兩個閨閣女子。她們目之所及的隻有滿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片天空,她們日日相對,不想見也不得不見,本來隻有三分憤恨,一碰麵,卻莫名其妙總要拿七分十分的力氣去傾情上演。她們兩人說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為心裏又都明白那點身不由己,便越發要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爭出個尊卑主次,鬧出個子醜寅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