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錦香(1 / 3)

與旁人以為的不同,東樓裏的二小姐蘇錦香並未對自己稱謂前加諸的“二”字深惡痛絕。她甚至覺著,幸虧自己生在東樓,排行老二,則有了比做“大小姐”更為寬裕的進退餘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頭有嫡長姐,底下卻無弟妹,小時候不懂事,她還有委屈。不說旁的,蘇家逢年過節去小洋樓給老太爺叩頭,一溜兒小蘿卜頭齊齊跪下,排在前頭的幾個隻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無論二姨太給她打扮得多玉雪可愛,她那天表現得多乖巧聽話都無用,她隻能跪在一堆兄弟姐妹後麵。她身板矮,拚命直起身也隻能瞧見祖父頭頂瓜皮帽上綴著的綠翡翠。等磕完頭被祖父叫到跟前問話的,定然是那幾個排前頭的孩子;年夜飯後分下來給孩子們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的也定然不如分給長姐蘇錦瑞的豐盛;待守歲時長輩們塞到她手上的利市錢,不用比,她也曉得比蘇錦瑞的薄。

可隨著年齡的漸長,蘇錦香的看法卻與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過那幾個油果子和那點壓歲錢,便慢慢體會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東樓的二小姐那些說不出的好。照舊時代的規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輪不到本人教養的,可蘇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滅,民國方興,士農工商都亂了套,更遑論尊卑嫡庶那點老規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頭上沒了最有資格管教她的女性長輩,其餘親戚不願多事,大老爺也不願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親娘身旁長大。整個東樓沒個正經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風抖了十幾年,在她最風光的時候,哪裏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簡直是反過來,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臉色。雖說好景不長,二姨太犯了老太爺的忌諱,又被邵太太鬧了一場,從此在蘇家有些短了底氣,難免畏首畏尾,可她再短自己,也斷不會短了親生女兒。蘇錦香小時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媽”,而叫“阿媽”,她同蘇錦瑞爭東西,一句“這是我阿媽給我的,有本事讓你阿媽死過返生,也給你弄同樣的”就能噎得蘇錦瑞說不出話來。後來她再喊二姨太“阿媽”,就被蘇錦瑞告到大老爺跟前。大老爺是個怕事的,深恐這叫法被老太爺聽見,又要譏諷自己這一房沒規矩,便發脾氣要她改口,蘇錦香這才在外人麵前改叫二姨太為“二媽”。

二姨太疼愛她,是帶了委屈的疼愛,這裏頭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蘇錦香抱不平的委屈。當年生蘇錦香時,恰逢蘇大太太病重,整個蘇家都圍著大太太轉,誰會在意一個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還在繈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爺備受打擊,十天半月見不著人,別說給蘇錦香辦百日酒,就連抱都沒抱過她一下,最終分發親戚朋友紅雞蛋和酸薑都得偷偷摸摸,生怕衝了大太太的靈。蘇錦香長這麼大,從沒斷過她命克嫡母的說法,西樓那邊傳來的流言更是簡單粗暴,認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氣的,終歸跟她脫不開幹係。二姨太聽了火冒三丈,卻不曉得找誰算賬。大太太死不死,全賴她自己命比紙薄,關她什麼事,關她的女兒什麼事?她從進了門,可從未對大太太不恭敬過,做姨太太是最規矩不過的。說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機會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爺十天裏頭也未見得能進她房中一兩次,他心神全都撲到對大太太的歉疚裏;大太太一死,大老爺成日忙著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時候也有限,連帶著對蘇錦香也未見得真上心。

二姨太為生了蘇錦香深感愧疚,因為她排行第二,沒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裏;也因為二姨太沒法像大太太那樣,彙豐銀行裏頭為女兒早早存了嫁妝,都一腳踏進棺材了,還能有餘力為女兒尋個門當戶對的邵家大少爺做女婿。這時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樣嫁入蘇家的女人,論出身,她祖上可是出過舉人的書香門第;論德容言功、織紝繡組,她遠遠比那個病歪歪的美人燈要中用得多,可這些有什麼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夠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遠;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麼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著金山銀山到她眼前任她揮霍。大太太當年喝的那種神仙妙藥,一個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幾個月的月例,更遑論稍微能動彈下地,廚房裏立即參茸不斷,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邊隻求她嚐一嚐。

二姨太想,她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大太太?從頭到尾,她隻比不上一樣,這一處比不過,導致處處都比不過。

可惜這都是二姨太的念頭,卻不是二小姐的念頭。蘇錦香雖然在二姨太身旁長大,卻向來自有主張。在她看來,民國了,報紙上天天都講新風尚、新氣象,她也要講新意識、新觀念。這個新指向最直接,指的是她與蘇錦瑞。在她看來,她們兩姐妹,與其說是嫡庶之別,不如說是財產繼承上的區別。可什麼是財產繼承呢?蘇家那些商行店鋪是分不到女孩兒們頭上的,輪到女孩兒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係父母掌握。東樓大房的老爺生怕給自己添麻煩,對兩個女兒從來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壓根兒不會私下多給蘇錦瑞錢。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實際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蘇錦香動腦筋,她親娘自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讓她吃虧,說不定還會使出渾身解數,把本該給蘇錦瑞的搶過來塞給自己女兒。

蘇錦香小時候耳聞目染,人人都說長姐身家豐厚,最是闊氣。可隨著年齡漸長,兩姐妹樓上樓下住著,蘇錦香細細打量她的花銷穿戴,往往還不如自己。蘇錦香這時就曉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憐她,暗歎到底沒人真心替蘇錦瑞打算,頂著“存款”的花架子、虛噱頭過了這麼多年,把日子生生都過到名聲上去了。名聲越響負累越重,逢年過節給底下人的賞錢都不能封得比旁個少,一少人就會說,大小姐這麼有錢還死摳,難聽至極。可見頂這種名聲有什麼用?還不如自己暗地裏多攢兩件首飾,起碼神不知鬼不覺,反而能謀個心安。人人都說蘇錦瑞有錢,可瞧在蘇錦香眼裏,她過得卻不如自己痛快。旁個不說,她要買什麼,撒個嬌,訴個苦,大老爺二姨太多半都會允的,換成蘇錦瑞行嗎?二姨太是覺得生了她就先虧了她,物質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爺是萬事不過耳,寧可私下補償,也不願聽她抱怨鬧騰。

大小姐那兩萬塊存款實際上代表什麼呢?若蘇錦瑞嫁得好,這點錢拿到省港澳數得上名的富戶人家裏做媳婦,也比不過舊時代嫁女兒的十裏紅妝,充其量不過麵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這點錢拿來維持小康尚可,可萬一要倒黴點遇上兵荒馬亂,夫家又不爭氣,那連體麵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關鍵在於,這是一筆人人知曉的錢,等蘇錦瑞一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計朝她伸手的人。

這麼一算,蘇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蘇錦瑞。

她是學不來蘇錦瑞的洋學生派頭,站在一色的漿硬白襯領英格蘭綠呢裙的私立女中學生中,她誠然沒有這些女孩的張揚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紀的洞察力,早早便看明白這身時髦裝束下的拘謹。她不會為此而逼自己去考女中,去學一堆不頂吃不頂喝的洋知識。從這點看,蘇錦香甚至比蘇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學點舊時代閨閣女子擅長的詩詞女紅,也請過家庭教師上門教授點新派女郎必備的英文;她既能寫一手整齊娟秀的簪花小楷,也會看點市麵上流行的白話文小說。

蘇二小姐對樣樣東西都是點到為止的,唯獨對怎麼做“二小姐”深諳其道。在她看來,“二小姐”的特權,“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嬌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斷不是洋學堂裏能教導的。她不用如蘇錦瑞那般一天到晚擺出大小姐的架勢,裝一副生怕旁人不曉得她“進步”的派頭去虛張聲勢;她也無須經受嫡母為難之苦,不用如西樓那邊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見著正頭太太,個個如經了霜的鵪鶉。太太高興時要會湊趣說笑,太太不高興時要曉得垂頭低腦,恭順聆聽訓斥。最要緊的,西樓裏那幾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遠都是癟的,裏頭的角銀都不夠她上四牌樓買兩回點心。

因為是二小姐,蘇錦香從來沒試過伏低做小,也無須刻意拿大,她隻需嬌憨可人,再加上適當的刁蠻任性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兒,二姨太橫衝直撞,有心計卻沒謀略;她又是蘇錦瑞的妹妹,蘇錦瑞裝腔作勢,有謀略卻沒心計。蘇錦香冷眼旁觀,早看出這兩人各有所短,若她們能取長補短倒也好了,可她們卻偏都自視甚高,為爭一口閑氣,陷入那些你來我往的花招中出不來,聰明反被聰明誤。說到底,這口閑氣爭不爭又有什麼打緊呢?二姨太與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東樓裏又無其他妻妾爭寵,大老爺又最怕麻煩,從未昏聵到偏袒哪個,兩人隻管各自安心數錢入袋便是,何須費勁給對方使絆子,連帶著連累她也不太平。

之前蘇錦瑞故意在家宴請五個小姐妹,明擺著設套等著奚落她們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當,不明就裏,硬要將自己女兒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蘇錦香平日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回也惱火了,她一回房便與二姨太嚷嚷開,說別以為進個洋學堂有什麼了不起,大小姐們瞧不上她,她也未見得瞧得上她們,本就是各有各玩兒,何必去自取其辱?二媽眼光未免太淺,隻看眼前不看將來,省城大戶人家起起落落,興亡難定,別看一屋子都自以為高人一等,將來的事,誰比誰過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聽這孩子的氣話,急道:“我的二小姐噢,你哪個懂這裏頭的厲害,我也是為你好,大小姐那幫同學仔個個好出身,將來大了出門子,哪個都是頂門的當家太太,你現下多認識個人,往後不是多條路走?”

“多條路走?”蘇錦香冷笑,“就蘇錦瑞那個人,往後不絕我的路就不錯了,還肯牽線搭橋把我引薦給她的同學?你還真是敢想噢。”

二姨太怒道:“我哪曉得她在外人跟前一點麵子都不留,小小年紀就這般不念姐妹之情,我看她往後能有什麼好!”

蘇錦香嗤之以鼻:“還姐妹之情,你與她天天烏眼雞一般鬥著,她見麵沒撕了我,還是托了她一貫裝腔作勢的福。總之你現在罵她也無用,有本事往後捏她的痛腳,照她臉上狠狠刮一巴掌,那才叫出氣。”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個撕破臉也不是不可以。橫豎這麼多年下來,我們跟樓上那位無論麵上心裏都和氣不起來了。”

蘇錦香心裏一跳,忙擺手:“我可什麼也沒說,蘇錦瑞心眼小過針鼻兒的,你可不要做多餘的事。”

二姨太半晌無話,忽而歎氣,拉過她的手,愛憐地撫摸:“都是阿媽沒用,讓你受這樣的委屈,當年我要是能爭氣些,不進蘇家做妾室,嫁個好的,你又何須吃這些苦?”

蘇錦香撇嘴道:“那你也得嫁得到。還是莫要翻這些老皇曆了,沒意思。”

二姨太點頭,歎息道:“說得是,所以你要爭氣,要比我爭氣。”

蘇錦香靠在她懷裏笑:“放心啦,我將來一定要做最有錢的太太,至少比蘇錦瑞有錢,然後天天帶你去逛銀樓,逛金行,雇戲班子唱大戲隻演給你一個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眯眯地點頭,道:“乖啦,阿媽不求這些,隻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於別人好不好,那就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