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瑞坐在葉家客廳裏的這一幕,很多年後一直留在葉棠腦海裏。他一直記得那天晨光透過七彩的鑲嵌玻璃照入室內被折散的彎度和顏色,屋內的塵埃在光線中翩然起舞,帶來類似水汽氤氳的朦朧之感。逼仄狹長的客廳,青色描蘭花的地磚,雜亂地堆了一地的年禮,打開的窗戶外傳來不知哪家的蒸煮年糕的甜香味。屋內,葉大奶奶的哭訴,葉小姐的低泣,蘇錦瑞坐在當中氣定神閑地寬慰和開解。她們的聲音如凝結了水霧,變得垂墜而遲緩,嚶嚶嗡嗡,反而聽不大分明。這一切都令他覺得很虛幻,像某個荒誕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場景。怎麼蘇大小姐會坐在他家寒酸的客廳裏,怎麼前一刻潑辣刻薄到令他幾欲決裂的大嫂,此刻卻伏低做小,一味做委屈的婦人狀?怎麼之前突然爆出脾氣的妹妹,此刻又柔順得像小綿羊,哭也不敢大聲,哭聲中先就帶了羞愧莫名。也不知蘇錦瑞說了什麼,她哭著哭著,倒破涕為笑了,睜著紅紅的眼睛如兔子一般跳起來,直奔廚房而去,不一會兒“丁零當啷”弄出一套茶具來,手忙腳亂要給蘇錦瑞和跟她來的那個叫阿秀姐的自梳女倒茶。

葉棠回過神來時,蘇錦瑞已經喊了他好幾聲,他抱歉地笑笑,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呀,這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的,論起來總是各有各的難處,不如大家一人退一步,無謂吵來吵去倒叫外人看了笑話。葉二哥是要做大事的人,為這點家長裏短的瑣事傷腦筋可不值得。”蘇錦瑞笑眯眯地道,“我今日就僭越做個和事佬,你和葉小姐呢,不要把適才大奶奶的氣話放心裏,大奶奶這麼多年持家有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看在這個分兒上,別計較她一氣之下說的過頭話。大奶奶您呢,也別再說什麼他們不敬長輩不講規矩這樣的話,說句您不愛聽的,這民國都一十三年了,那些個老規矩能放就放吧,一家人不講情分倒講規矩,您是能指望著靠規矩開宗祠,還是舉孝廉呢?”

葉棠看她一張臉分明還帶著稚氣,口氣卻老練得如同一個管了幾十年中饋的當家太太,不提誰是誰非,盡和稀泥粉飾太平,不覺又好氣又好笑,搖頭道:“我沒什麼意見,隻要大嫂不再對妹妹動手。”

“小叔這話可真是冤死我,幸虧蘇大小姐不是外人,要不然這一聽還不得以為我多惡毒,對小姑子非打即罵。我的老天爺呀!”葉大奶奶哭道,“可憐我含辛茹苦省吃儉用,把小叔子小姑子拉扯到這麼大,他們不念我一點恩情便罷了,還聯合起來氣我……”

“哎喲,瞧您說的。”蘇錦瑞笑了笑,“孩子們難道不會長大啊,不會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啊?您老將他們當成小娃娃怎麼行?再跟您講句大實話,常言道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您今日不給他們臉麵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看著是痛快了,那往後呢?往後這日子還長著呢,您就能擔保沒個需要他們兄妹給您臉麵的時候?您的小公子小小姐,長大了也不用叔叔姑姑照應?一筆寫不出兩個葉字,何必呢?我的大奶奶,論人情世故您可該比我強,我就學我家老太爺常說的一句給您聽聽,多的我也不會,您姑且聽聽啊,我們老太爺常說,凡事要看長遠,您想想。”

葉大奶奶呆了呆,倒忘了哭。蘇錦瑞一瞥眼就曉得她聽進去了,趁熱打鐵道:“你們一個是嫂子,一個是二哥,真論起來,你們誰受的委屈也沒我們葉小姐受的多。葉小姐,你過來。”

葉小姐呆呆地過去,蘇錦瑞拉著她的手笑道:“葉小姐,我帶來的年禮裏,有單給你的兩塊衣料,先施公司剛進的時新花式,裁縫店裏都沒有,你記得裁件新衣裳穿,過年時來我家玩,我帶你跟老太爺討壓歲錢。”

葉小姐窘迫道:“不,不,我有新衣裳……”

“別推辭,那是我祖父給世交後輩的一點心意。”蘇錦瑞笑眯眯地對葉大奶奶道,“大奶奶您是不知道,我家老太爺最念舊了,前日還問我葉小姐多大了,有沒有上學呢。”

葉大奶奶聽了,臉色不好看,強笑道:“蘇老太爺有心了……”

蘇錦瑞拿祖父壓人,見好就收,她朝葉棠調皮地笑了笑,撣了撣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塵,站起來道:“說著說著,倒險些把正事忘了,葉二哥,我們家老太爺囑咐我同您交代一件事,您看……”

葉棠點頭,站起來道:“到我房裏說。”

他帶著蘇錦瑞往自己房間走去,葉大奶奶還想跟著,阿秀女一把攔住,皮笑肉不笑道:“大奶奶,葉二少爺是我們家老太爺很看重的青年才俊,他老人家要交代的事,想來您也幫不上忙。”

葉大奶奶這才訕笑著轉身離開。

葉棠的房間簡單到極致,青帳、粗布被褥,隻在書桌上多了一遝書。蘇錦瑞暗自歎了口氣,轉頭笑了笑,對葉棠道:“葉二哥,今日的事是我自作主張,你要怪就怪我吧。”

葉棠淡淡地道:“你若不來,我隻怕此刻已收拾東西離家了。但那樣一來,卻是正式與大嫂決裂,勢必要傷了我大哥的心,短期內也兼顧不到我妹妹,所以你這麼做未必是壞事,無須多想。”

蘇錦瑞低頭道:“看來我確實是多事了,葉二哥,對不住!”

“我不是怪你,我是有些感慨,我大嫂原來不是這樣的。”葉棠輕輕歎了口氣,“我爹娘不擅理家,她嫁來時已入不敷出,要不是她多方籌措、精打細算,家裏的光景還不知道會差成什麼樣。哪裏有餘錢千裏送棺,又能在省城略略站住腳?就是念著她持家不易,能忍的我們都忍了,可沒想到她變本加厲,拿捏不了我,卻去磋磨我妹妹。我還以為,時不時拿點潤筆費補貼家用,她就能待妹妹好點,卻原來連我在內,在她眼中都不過是窩囊廢。不過她說得也對,我身無長物……”

“葉二哥!”蘇錦瑞打斷他,“快別說這種喪氣話,是哪個青年躊躇滿誌要報考軍校以圖報國的?你大嫂不過一市井婦人,她講的話你倒放進心裏了,那我呢?我還等著你建功立業後沾你的光,做個作威作福的闊小姐呢,你跟我說過的那些都不作數了?”

葉棠又好氣又好笑:“作威作福的闊小姐?你的誌向就是這個?”

蘇錦瑞笑道:“那可不?我同你講,從小我頂頂羨慕的,就是那些仗勢欺人刁蠻任性的太太小姐了。可惜我命不好,親娘死得早,祖父管得嚴,沒人做我的靠山,不得已我才要樣樣自己出頭,好容易看好一個你,你可別給我虛擲光陰萎靡不振啊。”

葉棠忍不住想笑。

“別笑,我說真的。”蘇錦瑞道,“祖父跟我說過,咱們姓葉的姓蘇的,祖上都不過一根扁擔挑兩頭的小商小販,後來瞧準時機謀定而動,這才掙下一份家業,往上數三代,誰家的功名富貴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葉二哥,時勢造英雄,別辜負了自己的誌向。”

葉棠隻是看著蘇錦瑞微笑,並不答話。蘇錦瑞不自然地摸著自己的鬢發,嗔怪道:“喂,你笑什麼?我說錯了嗎?”

“沒有,我隻是沒想到,伶牙俐齒的蘇大小姐,對付我大嫂竟然也頗有辦法。”

“我這算什麼,你是沒見過我們家那些太太鬥嘴。”蘇錦瑞偏著頭笑道,“若是以前的我遇上這種狀況,恐怕也隻會針鋒相對,火上澆油,可這半年來發生了許多事,已不知不覺改變了我。我剛剛看著大奶奶,並不厭惡她的蠻橫無理,反倒覺著她虛張聲勢,她心裏明白對你們兩個再也不能搓圓捏扁了,罵得越難聽,越證明她是心有不甘罷了。”

葉棠微笑道:“你看得倒明白。”

蘇錦瑞歎了口氣:“這些不過我日常所見,以己度人的揣測罷了。但有好些事我卻是無能為力,葉二哥,不瞞你說,這次我來,實際上不是祖父囑咐,而是我本人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想求你幫忙……”

葉棠詫異道:“別說求不求,你說,我能做的,肯定會盡力而為。”

蘇錦瑞吞吞吐吐將蘇錦香的事說了,葉棠聽後皺眉不語,蘇錦瑞惴惴不安道:“葉二哥,這事讓你為難了嗎?”

“倒不是為難,而是我有一處不大明白。”葉棠看著她,溫和地道,“照你的說法,令妹也是個聰明人,又不曾上過新式學堂。照理說,對女子名節應當看得更重,怎麼會同一位男子私奔?難道說二小姐平日裏愛讀新式刊物,熱愛自由,故效仿《傀儡家庭》中的娜拉出走?”

蘇錦瑞忙搖頭道:“蘇錦香才不是那樣的人,她最不愛讀書看報,我從書局訂回來的新書,她多瞧一眼也嫌煩。對了,有段時間,我與同學傳閱《巴黎茶花女遺事》,個個看得淚眼婆娑。唯有蘇錦香,偷我的書拿去看了不說,還回來時還滿臉譏諷,說再沒有比茶花女更蠢的女人了。我那會兒氣得訓了她幾句……”

她猛然間明白了葉棠的意思,睜大眼睛輕聲道:“沒錯,蘇錦香從來就不是這類女子,什麼為情所困、為自由而出走這等事,縱使別的女子做得再轟轟烈烈,在她看來,都不過是些不曉得為自己盤算的傻子。”

“那她這麼做就不是臨時起意的了?她大概也不會令自己陷入妻不妻妾不妾的尷尬境地。”葉棠沉吟道,“如果是這樣,事情反而好辦了。”

“怎麼說?”

“二小姐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如果我所料不差,她隻怕正等著你們找上門去。”

蘇錦瑞道:“難道她還沒離開省城?”

“若就這麼貿然出走,實在是下策,與二小姐的性情不符。”

蘇錦瑞定了定神,頷首道:“沒錯,所以說,這事還有轉機?”

葉棠笑著看她,溫言道:“別太擔心,我一有她的消息就會告訴你。”

蘇錦瑞莫名就鬆了口氣,點了點頭。

“錦瑞,”葉棠抬頭看著她,目光柔和,甚至帶了憐憫,“二小姐生母還在,為人又機靈,她的日子想來過得要比你好,就算這樣她還是想走,可你卻……”

他驀地打住,有些尷尬地站起來道:“我胡亂猜測的,你別介意。”

蘇錦瑞心中湧起一陣酸楚,直達眼眶,澀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掉下淚來。可她硬是忍住了,笑著道:“說什麼呢你,我挺好的,你忘了,我可是蘇家大小姐呢。就算不能作威作福,可誰要想欺負我也不容易。”

葉棠隨著她微微笑,歎息道:“若真有人欺負你,隻管像今天這樣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