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五爺並未撒謊,陳廉伯在香港隻逃亡了幾天就又秘密回到省城。與他一道出現的,還有商團聯防總部他的幾個拜把子弟兄,以及省城前所未有的商界大罷市。
商團雇用的聯防兵充斥著整個西關的大街小巷,在這塊自古就習慣於經商開鋪的地界進行大清洗,勒令所有商鋪都必須關閉大門,哪怕是隻有兩塊門板撐著的小雜貨鋪,擠在犄角旮旯裏賣洋火煙卷的小煙卷檔,搭著白毛巾掛塊玻璃鏡的簡易剃頭攤子,也通通不許他們在這時候開門做生意。凡是違抗聯防總長命令的商販,都得落一個不顧大局、為虎作倀的罪名。有盛夏挑擔子進城賣茭白菜心的村民,因不懂規矩把擔子放到聯防兵巡邏之處,被掀了東西不說,還因罵了一句“你們還凶過土匪”就被揍得鼻青臉腫,倒地不起。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別說尋常商鋪,便是連菜販花農也偃旗息鼓,整個西關頓時蕭條起來。炎夏之季,街麵上便是想買碗涼茶,都尋不到開門的涼茶鋪。
蘇家往年是有夏宴的,祖上於乾嘉年間發家時傳下的老規矩,宴請各個分店掌櫃,既是年中報賬,也是犒勞勉勵。這規矩除了改朝換代那幾年兵荒馬亂的做不成之外,許多年都未斷過,沒想到沒打仗沒兵患,這回卻讓粵商商團給攪和了。廚子出門采買都困難,連著好幾天,家中各房飯桌上變來變去都是簡單的幾樣菜,不夠的拿拌涼菜、鹹酸蘿卜等湊數。大老爺耿耿於懷,寫了兩首語帶悲憤的舊體詩掛在自己書房。二老爺對比往昔也頓感淒涼,去年的家宴乃他做主,裏外全是他張羅,那時候滿門賓客不絕於耳的恭維,令他油然而生一股豪氣,仿佛蘇家已由他掌舵,必然在他手中飛黃騰達。哪承想不過一年工夫便摔了個大跟頭,物是人非事事休,商團強權蘇家頹勢,時代洪流,沒有一樣是他能抵擋得了的,回過頭一看,唯有自家房裏二太太那張端莊刻板的臉仍在。
二老爺一向隻同二太太做表麵上的恩愛功夫,私下裏寧可去姨太太處廝混。可經曆了這麼多,再看著二太太,突然間覺出一種相依為命的淒然來,他輕咳一聲,沒話找話問:“阿女呢?”
他女兒便是當初那個險些被他一頭熱想許給陳五爺做續弦,引得二太太同他反目的小姑娘,翻過一年十三歲了,性子原本天真活潑,可自從曉得父親曾經的打算後,整個人沉默了下去。她獨來獨往,見了人臉上像漿了一層糨糊一般硬邦邦,能不說話絕不說話,唯有對著自己母親才賞臉多給三分表情。二老爺原本也有些愧疚,然而在女兒的冷淡麵前,這愧疚很快便化成了惱羞成怒,彼此能少見一麵算一麵,非到萬不得已見著了,話也不願給對方多說。
要不是市麵凋敝令二老爺內心增添幾分軟弱,他也不會問起女兒來。哪知道他這一問,竟然連二太太也不知道女兒去了哪兒,隻含糊道說大抵在自己房間吧。二老爺心裏莫名其妙有些不安,親自去女兒房間一看,哪有人影?又找了老媽子來問,這才曉得這位小小姐竟然從早上就偷溜出門,至今還未歸家。夫妻倆頓時急了,外頭街口連沙包都堆起來了,就差往上頭架機槍了。這當口一個小女孩兒怎麼敢大著膽子出門,而做父母的,竟全然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出的門,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怕和怨。
二太太跳起來,腳下一軟險些栽倒,二老爺忙伸手扶住,二太太卻一把推開他,抬起頭目光凶狠、嘴唇顫抖,突然間想也不想揮手就往他臉上扇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但她打完後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踉踉蹌蹌地撲出去,顫抖著聲音把西樓所有的仆傭集中過來,命他們分幾隊立即出門找。
二老爺挨了那一耳光愣怔了半日,竟有些不敢上前添亂,他一直等到二太太把人手安排完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天井中,風吹鬢發,臉上欲哭無淚時,這才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站到她身邊。
二太太直直地看著前方,啞聲問:“要是阿女有事怎麼辦?”
“不會的,不會有事的。”二老爺像做錯事的孩子,心虛地拉她的衣袖,“祖宗保佑,老天保佑,我蘇家沒這麼倒黴,小時候我就算過命,有賢妻孝子孝女,我沒有那麼差的命,你別擔心,啊?”
二太太“哇”的一聲痛哭出聲,哭得撕心裂肺,全然不顧平日的端莊模樣。二老爺拉著她的胳膊拍了拍,重複道:“別擔心啊,有我呢,別擔心……”
幾隊人馬都沒找到這位小小姐,二太太急得想撞牆,連二老爺也開始焦慮。一直忙亂到掌燈時候,小姑娘竟自己回來了。她穿著一身前所未見的白衫黑裙,長辮子剪成了齊耳短發,斜挎一個布包,睜大一雙黑眸俏生生站在眾人前。
二太太衝了出去抓住她,抖著手摸她的頭,憋著淚問一句:“去哪兒了你?你、你的辮子呢?”
“剪了。”小小姐若無其事。
二老爺氣得揚起手,可那巴掌還沒伸出去,就聽見女兒補充道:“同你們講一聲,我報考了女中,今日拿了錄取書,秋天一來就去讀。”
二老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氣急敗壞道:“不孝女,小小年紀就自作主張。上學堂這麼大的事不稟報父母,不同家裏商量,你自己就決定了?”
“不讀書,難道做愚昧的女子,等著被你們盲婚啞嫁隨便許給哪一家?”
“放肆!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你好好一個大家閨秀不做,做什麼拋頭露麵的女學生?”
“這是新時代,我不僅要讀中學,往後還要讀大學,要留洋學西醫。”小姑娘帶著蘇家小姐特有的倔強條理分明地道,“我要學張竹君先生那樣創辦醫院,做造福百姓的好醫生,我會讓你看到女兒不比兒子差,也能成為棟梁之才。”
她頓了頓,看著自己的母親,忽而加了一句:“學了醫,等你老了我也好照顧你,時代不同了,女兒也是能依靠的。”
二太太又哭了起來,摟著她不鬆手,二老爺懨懨地放下手,不甘心地問:“那我呢?”
小小姐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你保證讓我讀書,不亂把我許配給誰,我就連你也一起照顧吧。”
這句話雖然說得很有些順便之意,卻意外地令二老爺想笑,也令二太太哭不下去。不用一日此事就傳遍了整個蘇公館,原本在罷市期間或憤懣或惶然或隱忍或憂愁的大人們,聽到了這事,臉上都禁不住帶出一絲笑意。好幾日大家都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二房這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小姐身上,老太爺甚至命人送了一隻鑲了玳瑁的派克鋼筆過去,勉勵小孫女好好讀書。
二房小姐求學的故事在蘇公館傳了許多年,以至於後來蘇錦瑞回想起來這段商團軍與政府軍對峙,全市鋪麵或自願或被強迫著裹挾進陳廉伯組織的總罷市行動時,她最記憶猶新的,竟然不是自己與蘇錦香險些在窄巷中遇險,而是這位小堂妹令人啼笑皆非的求學風波。習慣了審時度勢權衡利弊的二老爺,卻生了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實誠女兒。在這樣風雨飄搖的年月裏,家裏反倒沒一個大人去嘲笑她的天真與執拗,他們都把心吊得太高,把神經繃得太緊,冷不防與小女孩單純又認真的決心相遇,心底柔軟的部分仿佛被重新翻了出來。他們仿佛能借著看一個小女孩的夢想,延伸開去瞥見某種稱之為“希望”的東西。哪怕它不切實際,哪怕它杳無音信,卻到底給彷徨無著的人們添加了一點暖意。
暫時地,蘇家各房的老爺太太們可以將外頭商團的動靜、大元帥府的指令、滿大街惶惶不可終日的人心拋擲一旁。夏日炎炎,一家人也能坐一起消暑納涼,因這位小小姐而多了幾分笑意和談資。樓道花園裏見到小姑娘,也會笑著調侃一句“女狀元今日學得怎麼樣”。就連素來與二太太有嫌隙的三太太,都特地將托人尋來的水牛奶做成薑撞奶,二房三房的孩子們一人一份,一個不落,給小小姐的那份還特地多加了桂花蜜。不問世事的二姨太,聽到這回事也笑了,親自把早年繡的一幅玉堂春拿出來縫到書包麵上,送給小姑娘上學用。蘇錦瑞找了幾本書包起來送給小堂妹,小姑娘正兒八經同她講“瑞姐姐不用給我書,你愛看的同我愛看的不一樣”,一句話惹得她笑個不停,幹脆回房包了五十塊的利市封,送到二太太那兒講明給小堂妹添筆墨書冊。
蘇公館內難得和樂,卻與外頭的光景無關。八月底,英國總領事照會孫中山大總統,稱“奉香港艦隊司令之命,如遇中國當道有向城市開火時,英國海軍即以全力對待之”為威脅,氣得孫大總統親自撰《告麥克唐納電》回擊。雙方唇槍舌劍了一番後,終究以大局為重,政府的態度軟化下來。孫總統甚至表態道,如果粵商商團能繳清所欠稅款,改組立案,解散那個什麼聯防總會,那麼政府可以適當把已經收繳的軍火還一部分給商團。照理說,這算是前所未聞的巨大讓步,誰都曉得北伐在即,政府也缺槍支彈藥,上回從洋人輪船上繳獲的商團軍火,早就運到黃埔軍校編入軍需之中。可因為怕停在白鵝潭的英國軍艦趁機作亂,黃埔軍校的蔣校長不得不同意把已經吃進去的東西又吐出來,雖然隻是“一部分”,然而到底是麵上無光。
商團總罷市算是贏了一局,可惜這一局留下的變數卻太多,商團總部這邊未必不會得隴望蜀,政府那邊也未必願意忍辱負重。然而對普通的商販老百姓而言,這卻是一件好事,它意味著罷市結束了,大家又可以重新開門做生意。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隻要老天爺還讓省城風調雨順,街口巷頭那些木柵欄鐵絲網還能開大一條縫,那一日三餐的事就依舊是人們心中的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