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跑出大約十幾裏路,便覺著有些異樣,倒不是冷,是人們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女的倒也罷了,一個著“進步裝”的年輕俊俏男子也盯著他看了半天,這幾乎讓他氣破肚皮了,至於要“掌摑之”。
“虧他逃得快,逃得不快打嘴巴。”他憤憤道。
但不久他就恍然大悟了繼而後悔了:“那分明是一個女扮男裝的革命黨!城裏被嚓掉的那個,也是這幅打扮!”
他急忙返身再去尋,但是遺憾的怎麼也尋不到了。
“革命黨都是這麼神速!”他感歎道。
他又“肚子裏一掄”——
“子曰:見人不可以無飾”。
阿Q雖然沒上過私塾太學一類,但“聖人的子曰”卻如“聖經”一般,耳目濡染的也知道了不少。
想到“子曰”,蓋因他意識到自己“袒胸露懷”的很不雅,有違子曰倒也罷了,但怎麼去見“革命黨”,找打麼?且恐怕還沒見到“革命黨”,就“有傷風化”被保甲捉去了,豈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所以一定先要“正衣冠”,衣冠不正則無禮……
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天足”的女人多起來了,踩著“繡花鞋”,紮著“墮馬簪”,夾雜著“尖口鞋”,連“旗袍”、“尖頂高底的皮靴”也見著了一兩個,“嫋嫋婷婷”的走過去了——“可惜扭得有些像趙思晨的妹子……”阿Q遺憾的想。
看到女人的反應,魯老爺子批判道:“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如此躍進。”
然而阿Q唯獨在這一點上卻很進步,至少從現在看來如此——
他忽然、隻是聯想到自己的腳,繼而想到自己腳上的皮鞋,接著萬分得意起來了:“聽說城裏正‘非舶來品不禦’,這皮鞋,可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大牌貨,說它值六塊大洋還是低估了它!未莊的地保有眼無珠不識貨,可見也是一個鄉巴佬!”
他覺得是“天降大任於斯人”,總在緊要的關頭給他“靈感”,是“天助我也”。
所以到了前麵的古鎮,他準備尋了當鋪把皮鞋當了,可以換一身行頭還能餘下不少酒錢。但自然是一定要先要脫下來整飭一番的——先噴了“古龍”的香水,再擦了“翰皇”的鞋油……
但快到了當鋪門口,他又舍不得了!因為他想起他穿著這雙舶來品的皮鞋走了二十裏——另有一說是五十裏還是八十裏——的路,竟然沒有腳疼,也沒有任何不適,飄飄然的像騰雲駕霧,估計“風火輪”也不過如此!難怪值六塊大洋!也難怪辮子軍打不過洋人!跟鞋有大關係!聖人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可見這“足下”之事關乎軍事之勝敗,不可小視。倘若找到“革命黨”,一定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們,一定會得到賞識。但目前第一要務是“正衣冠”,所以隻好忍痛割愛。
“王者改製,必易服色。”康有為的同黨宋恕說。
阿Q是信以為然的。
本來他並不“博學”,是不解其意的,隻是曾經聽過茂才的解釋才有了一知半解,沒想到今天要親力親為,嚐一回“王者”的滋味了!這實在有些“太媽媽的有趣”!
於是換了一身行頭:頭戴方巾,圓領襴衫,足登大紅履。
阿Q不知道這是明朝的裝束,隻是他曾經在人群裏看到過有人這麼穿,覺得“太媽媽有趣!”“不一樣!”還很有些嫉妒!
這“不一樣”的處事之道,在阿Q的思想裏原本是很重視的。
大庭廣眾之下擰小尼姑的臉頰,別人不敢,他敢,而且因此贏得一幹“閑人”的滿堂喝彩的獎勵。
秀才的爹爹之所以受人尊重,不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麼!”
這本來是符合他的“學說”的,應該附合才對,但在阿Q這裏卻轉了向,似乎他說則可,別人說則好像是犯了“諱”。
所以他露出一副“不值一哂”的神情來說:細細排起來,他比秀才還要長三輩呢!並且一定要鄭重的加上一句:“我的兒子要闊多啦!”
未莊人信佛,唯獨他“不一樣”,無所畏懼,自稱是“無神論者”,這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