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過招,隻在一瞬。
大明閣輔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旦被人彈劾,就要停職回家,請求辭職。這規定在後世看來略有些不公,萬一是言官故意找茬呢?隨便弄點雞毛蒜皮的事出來,今天說你私德有虧,明天說你器淺德薄,那還做不做事了?還如何領導大明帝國的正常運轉?
這條潛規則的邏輯便是:你無能服眾,就不該坐那個位置。
而一旦出現了“居家之罷相,能逐朝廷之風憲”,這就不是簡單回家求去的節奏了。秉承“刑不上大夫”的基本原則,你就該負荊請罪,或是自殺才對。逼著皇帝陛下對你用刑,那是不忠,罪過更大。
徐階看到這招絕殺技之後,良久沒有反應過來。
“老夫居家日久,腦筋已經不靈便了。”徐階自嘲道。
徐元佐對此倒是能夠理解:你叫一個運動員休息半年,看他還能拿出巔峰時候的競技狀態麼?政治也是一樣,一旦心上那根弦鬆了,自然就不如巔峰時刻那樣敏銳犀利了。
“老夫還有些輕敵。”徐階又道:“以老夫之見,科道言官之中,沒人能說出這句話。”
徐元佐在腦中一搜,果然想不起來這句話的出處,肯定不見於《徐階傳》,而後人論文隻說“時人皆言”,也就是“當時人都這麼說”,可見多半是清朝文人寫明代人物野史的時候弄出來的。
“孫兒中人之資,恐怕比不得那些七篇出身的言官。”徐元佐道。
徐階略有深意道:“你不用妄自菲薄。”
“事實如此,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孫兒越是看到自己能幹,就越怕遇到高手。”徐元佐剩下的話沒說,也不必說。
因為與他說話的人是徐階。
以徐階的閱曆,焉能不知道高手過招,瞬間生死的道理?如果說徐元佐模擬出來的這一招是“靈犀一指”,那麼當年徐階在倒嚴奏疏上改的那幾句話,完全就是“天外飛仙”。
俠客爭的生死,無非是血流五步,伏屍道旁。
政治生物所爭的生死,小則一個家族的衰敗破滅,大則天下皇朝的傾覆。
“你可有對策。”徐階問道。
“可以將計就計,叫海瑞穩穩坐定吳撫之位,庇護我徐家。”徐元佐道。
“你可知道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徐階問道。
“無非是田地。”徐元佐輕鬆道。
是啊,無非是田地。
徐階隻要乖乖退田,海瑞的位置自然穩固,名聲自然更上一層樓——看,他竟然逼著他的恩主把田退了!呦呦,那還是徐階徐華亭呢!
然而田地在徐家地位有多重呢?
徐元佐雖然不知道具體賬麵數字,但是概念還是有的。徐家經營布行、牙行等末業,年入十萬兩白銀上下。而田地莊院收繳上來的糧食、桑園的桑葉,歸結為土地收入,則有八萬兩!
這可是徐家收入的半壁江山。
退田要退多少,才能讓高黨的言官閉嘴?皇帝對天下豪紳的田產數量有概念麼?知道家有一百畝地的小地主,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麼?
除非徐階一退到底,留個百來畝地過貧寒日子,直接成為“清官”,否則政敵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完全有本事,把千畝田土說得好像大逆不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