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路家婆的院壩就在老西門城牆內一個僻靜的小山頂上。出門下幾百級石坎子,轉來轉去,穿過高樹和矮樹跟一些雜花亂草,抄近路回家,必定要經過偶爾憩歇著幾隻白鶴、灰鶴的常平倉門口的野池塘,從李家後牆出弄子口右走,到有四眼狗的尤五合雜貨鋪轉左,直下西門大街,過關押犯人的班房門口,過縣衙門,快到道門口時不過廣場,隻沿著右首邊葫蘆眼矮花牆,左手是謝蠻婆小木屋,右手是高卷子京廣雜貨店,順著右手進了中營街,金匾上寫著“萬家生佛”的張家公館對門,才算是到了自己家門。算算單程要一裏多。
孫雲路孫瞎子跟印瞎子一樣也隻是因為戴眼鏡被人叫做瞎子的。
孫瞎子看起來像個病人,其實一點病也沒有。大近視,鼻子呼裏呼嚕噴氣,一年到頭熱氣騰騰滿身汗水。樣子長得怪,大腦門當中一道深深的溝直抵眉梁;大懸膽鼻子,下嘴唇長過上嘴唇;腮幫到下巴長滿修剪得十分蹩腳的連鬢胡髭根。矮而瘦,上半身單薄,下半身蕭條,一對大腳板,走在石板路上啪啦啪啦響。
街上的生人見他都怕,不知他的來頭;熟人也怕,知道他來頭不小。
二十歲以前,去過北京、上海、吉林、奉天。他父親跟朋友結夥謀刺袁世凱未遂,隻身逃亡東北匿藏一十二年,他十幾歲單身萬裏尋父,遠赴邊荒,終於認回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孝子。
大舅父張鏡民在北京米市大街燈市口拐角為他找到一位炭像高手叩頭拜師,學了兩年,把一手絕技帶回老家。家鄉親戚熟人沒有幾個,自己又不善於說話交際,加上脾氣與常人不同,顯得處處對人生分。日子疏落,便三天兩頭往家婆舅娘家跑。
家裏有五姐弟:大姐嫁了,他,二弟在外頭混,三弟得豫和九妹。
媽年輕時跟大舅去過長沙、漢口、北京、奉天、上海、杭州。回朱雀城之後,大舅開過一家照相館,由她負責照相。那時候的人膽子小,怕元神一旦讓機器照進去回不轉來,一年沒有幾趟生意,藥水都舊沉了,照相底片也過期了,那十幾件給人照相穿的花衣花裙也都罩了灰,天篷頂上的玻璃落滿樹葉殘枝,風景背景片子屙了許多雞屎,這很出乎大舅的意外,便把生意歇了。她出嫁之後,不再提起這件事,隻剩老屋書房大床底下一疊疊有人影的玻璃片。
那些一塊塊玻璃底片上的人臉都塗了淺淺的紅顏色。
哥哥帶妹妹出門打天下的事,那時候也夠新鮮,所以媽媽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在姐妹中自然顯得出眾,談吐也都很不一樣。
通宵熱鬧,四更時藍師傅跟兩個夥計靠在椅背上稍微眯了眯眼雞就叫了,起來看了看幾樣東西的火候,扣肉皮宜皺忌厚,顏色要接近推光生漆不見出焦黑。墊底材料他最是講究,用的是小棵黃芽白嫩心。潤著扣肉的油底子,讓鮮味隻在肉上浮動,扣肉吃完,碗底一片嫩黃,稍一攪和,鮮味糅入白菜。這東西和別人的菜幹底子不同,特別令人難忘。藍師傅得意就在這個上頭。菜牌子說起來大致跟流行菜式沒有兩樣,安排穿插也沒見出特別動作。他有時蹲在碗櫃邊一張椅子上,眯著眼,手上托著支細竹馬鞭做成的、油潤之極的旱煙杆,掛在嘴邊愛抽不抽。他在迷神[7],在構思,在盤算時間、火候、味道、刀法、配料之間的平仄關係。從容的臉龐上有時現出些微的風雲變幻,反映出某件作品的收放得失。他細細品味幾個火爐上燉鍋發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調過耳朵再聽聽蒸籠運行。偶爾“嗯”的一聲,下手滕咬咬和劉卷子其中一個便會猛地蹦起來,看著他手上做出個茶壺倒水樣子再指指蒸籠,就連忙提壺涼水,一眼看著藍師傅一邊向蒸籠邊細倒,老藍手指朝下一點,馬上抽手放回水壺回到灶門口蹲著看火,或是繼續想別的事情。
隔著房子,你時不時聽見,“嗯!那個,加五筷子火!”“嗯!慢,還慢,還要慢,嗯!”
好,天亮了!總算天亮了。
幼麟走進廚房,“藍師傅,爹請你們過去吃早點,要你陪他喝幾杯!看看我的手藝。”
藍師傅一聽急得跳起來,“不行!不行!這哪能行?我,我,我……講直話,張先生,我心裏,我心裏,我不慣和老先生談話,啊!還有,我要守菜,走不開,你看,我怎麼走得開?是不是?”
“菜隻剩下炒和燜的了,差不多了,你走得的。我告訴你,老人家脾氣你曉得。他喜歡,你就去。我想請,也不敢是不是?走罷!東西讓兩位看嚴點就行。”
“嘿,嘿!那好!你們守好!有事喊我。”
早餐擺在堂屋小方桌上,爺爺坐好了,沒有動手。他指了指另一方的位子,“坐!”
藍師傅客氣地彎了彎腰坐下。
“你也坐下!”
幼麟也坐下,給兩位倒上酒。爺爺抿了一口順手指了指藍師傅,藍師傅連忙雙手捧杯也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