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揭開盒子,提出打氣燈差不多的機器,前頭伸出一根炮筒,裏頭有玻璃鏡子。旁邊一扇合葉門,一個搖把。連在一起的真有一盞燈。尺多長的煙囪,背後安著一麵淺鍋子似的亮閃閃的鏡子。又打開另一個扁圓的鐵盒,取出一餅東西塞進合葉門裏頭,上緊螺絲。點燃了後頭的燈。
這燈移動好一會才瞄準那塊床單,射出一道四方形的白光在床單上。好!四舅熄了燈跟爸爸說起話來。
“怎麼?這就算演完了?”保大問喜喜。
“不會吧!我眼睛都沒眨!”喜喜說。
“好啦!人來齊了,現在開始!等下大家看到的東西,都是假的。我先給大家打個招呼,不要怕,不要動——”四舅點燃裏頭的燈。
“哦!還不準動?萬一跑出來怎麼辦?老人家這麼多……”倪家姑姑著起急來。
保大嚷起來:“莫吵莫吵!有什麼好怕?出事有我嘛!”
這時,白被單亮得晃眼睛。四舅抓住搖把不停地搖,接著一格一格的黑白杠杠,眼都花了,忽然出現一副大臉,可沒有想到,哪來這麼大的臉?眼睛、鼻子和上頭長著小胡子的嘴巴。眼睛一眨一眨,還對你笑。沒有天靈蓋,沒有頸根,沒有肩膀、手腳、身體,光一張臉。比鬼還駭人!幸好越來越小,小得像真人一般大,全身什麼都有了,手啦!腳啦!戴帽子的腦頂啦!
這人像個叫化子討飯的,衣服褲子小的小、大的大,都不合身。一對完全不合腳又大又破的皮鞋,捏著根“自由棍”[39],左邊走幾步,右邊走幾步,一下背過去,瘸著拐著,越走越遠,不見了。
“這人有點‘朝’[40],起碼不是個正經人!”四嬸娘說,“要是真人站在麵前,怕不給嚇死!”
“哎!你天天見老祥和羝懷子[41],也不見你死?”四叔紫和說。
接著遠遠一顆黑點,近處幾個戴高帽的男洋人和屁股又大又翹的穿裙女洋人等在旁邊。那黑點越來越近,冒著黑煙,喘著白氣,直向看電影的院壩衝過來。
全院的男女老少同時“哇”的一聲,像是挨了炮彈。
“哎喲!哎喲!你熄了吧!熄了罷!我魂都掉了!”
四舅左手捏著右膀子,吹熄了火,癱在椅子上,累得滿身大汗。
“哎呀!觀音菩薩保佑!柳臣你也不想想,這種東西也有膽子弄了來!”
狗狗媽抱起狗狗,“都講過了,這都跟照的相片一樣,其實就是會動的相片!又不是真東西,有什麼好怕?”
“要在上海、北京,電影裏頭還有開槍砍腦殼的!”爸爸說,“就像看戲殺仗一樣!你忍不住笑,忍不住哭,是那場戲演得好唦!電影也一樣,都是人扮的戲。這東西能留下來,十年幾十年後的人也看得到,不像唱戲,唱完了就沒有了……”
“還看不看?”四舅站起來問。
“看!看!”孩子們大聲地叫。
“哎呀!哎呀!底下還有哪樣呢?怕是怕,要是講明白了,都還是看一下好!”婦女們說。
接著是翹胡子洋人騎車子。一個小輪子,一個大輪子,翹胡子一跳就上了大輪高頭的板凳坐著,抽著洋煙袋在街上走。街兩邊都是洋房子……
再下來是洋人請客。好多好多穿大裙子翹屁股的女人,上身隻穿薄薄的花衣,奶奶差點露出來了。男人穿的衣服一層又一層。看起來女的不怕冷,男的特別怕冷。
圍著一張兩三丈的桌子,上麵鋪了通眼花布。金子銀子架子上滿是亮亮堂堂的蠟燭。擺滿高腳矮腳玻璃杯和盤子碟子。要喝酒就一齊喝酒,喝湯就一齊喝湯。一人一塊肉,造孽得連一雙筷子都沒有,要用刀子現切現弄,拿一把叉叉送進嘴裏去。
搞了好久好久,像是吃不到哪樣東西,連飯都沒有。男男女女不停地喝酒,喝完淺顏色又喝深顏色的。吃完東西散了席還舍不得放下酒杯,也不好好端坐一個地方,走來走去,和這個笑笑跟那個笑笑。
大廳有兩排整整齊齊的人坐在旁邊,衣服、袖口上鑲著好幾排扣子和花邊,身邊手上都靠著、捏著洋鼓洋號,大琴小琴,唉!洋人就是洋人,打鼓吹號的小事情,都還要一個人拿著根棍子嚇著,狠狠地指來指去才肯動手。
這邊呢!喝酒的那幫男女,也有放下酒杯的。洋鼓洋號一響,一男抱一女,大庭廣眾之下身子貼身子團團轉動起來。一圈又一圈,像上了發條。尤其把自己的婆娘讓別個男的摟著轉,自己又去摟別的婆娘,彼此都不臉紅生氣。
簡直是鴉雀無聲,院壩的人都看僵了。演完了……
大家默默地收拾桌椅板凳,該走的已悄悄出門。十月了,夜間的坡上霧蒙蒙的,個個身上都冷。
婆有天見到柳臣,“以後有什麼外頭東西不要拿到坡上來了,免得我幾個月沒臉見人!”
柳臣告訴他三姐柳惠,柳惠告訴幼麟,幼麟說:“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