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南門上那個望郎媳婦妹崽花出事了……押著遊街……”

“還聽到哪樣?”

“大隊過去一陣風……媳婦邊走邊挨抽……很糟蹋人,一件單底衣,胸脯差點露出來了……算是值價,一聲不哼……”

“講這個做哪樣呢?我問你是怎麼個原委?”

“不曉得!我在腰門裏……”

“去問問哪個看……門口你還見到哪個了?也不曉得問問周圍看鬧熱的……”

“是了……盛家喂鴨子那個疤子隨喜在給人擺事,我去叫他來問問……”幺舅娘跨出房門,“巧珍!巧珍!咦?人呢?瓊枝!”瓊枝來了。

“巧珍去哪浪了?”

“怕是在門口看鬧熱……”

“那你喊一聲喂鴨子的盛疤子來,告訴他婆要問他話。要叫隨喜哥,不可跟人叫盛疤子。快去快來,婆等著。”

“曉得!”瓊枝應一聲走了。

隨喜外號雖然叫做盛疤子,隻有下河洗澡的時候人才有福氣見到疤子長在哪塊地方。平常,有人叫他“盛疤子”,客氣點的叫聲“疤大”,他都會有氣,會打起官話問你:“是,是哪位見到本帥的疤子啦?是令堂告訴你的吧?”

除了隱秘的那點遺憾之外,隨喜中等身材,茶褐色皮膚,五官清爽,頭發梳了個長沙流行的分頭,在街上走動,是個很過得去的人。尤其是年年都喂得七八百隻鴨子,端午節前雇人挑到朱雀城裏,哪一家吃子薑鴨子的時候不想到得勝營?“得勝營不就是我隨喜!”

“婆,你叫我?”隨喜進了房,自己找張板凳坐下。

“外頭遊街了?”家婆問,“這辦法多年不興了……”

“是呀!婆——口都講幹,等我去廚房呷瓢水——”廚房他從小是熟的。咕咚咕咚,又回到房裏,“南門上前幾年蒸碗兒糕賣的那個張合權不是死了嗎!他婆娘是個肥坨子,兒子叫‘地鼓牛’,才四歲大。前年臘月間說麻陽縣鄉裏四塊‘花邊’給‘地鼓牛’討來個十八歲大的嫁娘,算是個‘望郎媳’,道是照拂‘地鼓牛’好騰出手來賣她的碗兒糕。這肥坨子婆娘信菩薩,愛做好事,善堂、尼姑庵堂、廟,哪裏都去。菩薩名字,一尊尊論起來,比我都熟。要是哪幾天不下鋪板,換句話說,不賣碗兒糕了,就定是在庵堂念經許願去了。兒子、兒媳婦有時跟著去,不過去得少,也無聊,總是在南門上多。”

“給媳婦取了個怪名字,‘比尼’,肥婆娘不懂事,聽到尼姑一句半句經文上的話就撿轉來給媳婦隨便安上,這要不得的!這名字街上的人哪裏懂?混叫成難聽到家的‘鼻泥’,哪裏把一個十八九歲的兒媳婦叫成‘鼻泥’的呢?豈有此理之至,混賬東西!”

“肥婆娘自己也覺得不好聽,過些日子順口就叫她妹崽,又想到妹崽名字普通,加上個‘花’字,叫做‘妹崽花’。這名字也沒見叫起來。”

“幾十年後,那媳婦遲早會叫做‘地鼓牛婆’。她姓陳,街上人見她和氣耐煩,人也好看,便叫她‘陳氏妹’。我看‘陳氏妹’這名字中規中矩,好多了……”

“不是說,肥婆娘時常進庵堂嗎?”

“陳氏妹背著她的小男人‘地鼓牛’也不跟她婆婆打個招呼便上麻陽走玩去了。”

“上麻陽做什麼?怕是想找找親爹娘罷?”

“找爹娘就找爹娘罷!你抱著小丈夫上人家家裏看儺願戲,做哪樣呢?快二十的姑娘家了,跟著嚷,跟著笑,百把裏路遠的地方……”

“那也算不上犯法遊街……”幺舅娘說。

“哪個把她抓回來的?”家婆問。

“……講是那麼講,巴坳的吳宣宣派人押回來交送楊秋生把總辦理的……”隨喜說。

“那是個什麼人?”家婆問,“沒聽人講過。”

“剛從貴州回來,聽說在周矮子那裏當過團長。在巴坳蓋了新屋院壩……”

“卵!”沒想到幺舅這時走進來,在抽屜取了支曲尺手槍別在褲腰裏——“卵團長!搞什麼名堂?”

隨喜嚇得站起來,“是婆讓我來的……”

幺舅沒理隨喜,正要往外走。

“你剛才上哪兒去了?”家婆問。

“那個狗日楊秋生讓一個年紀輕輕女人站‘站籠’,好大狗膽!我當時有槍,早把他斃了。”

“那現在呢?”幺舅娘問。

“叫人送她回去,我打了招呼,叫楊秋生不要惹我!”幺舅走了。

幺舅騎馬停在巴坳坡上,山窩底下一圈新瓦屋。幺舅讓馬順石板路慢慢點著下去。一排新籬笆,兩隻不成品類的“毛弄狗”,叫著衝出來,馬理也不理地噴著響鼻。

“人呢?”幺舅下馬大聲叫著,推開欄柵直進院壩。

四個頂著連槍的男人包圍上來。

“嗬!騎馬咧!”一個人說。

“我找吳宣宣!”幺舅拴好馬往大門直進,坐進堂屋火爐膛邊板凳上,“吳宣宣呢?”

“你是哪個?”

“我?”幺舅取出煙荷包,小“吹吹棒”就著火爐膛抽起煙來。

幾個人也散開坐下,一個嬉皮笑臉的人過來猛地搶起幺舅的煙荷包。

“麂子皮的,嚇!兩顆紋銀坨坨!”掏出煙絲塞進自己的小煙鍋裏,“‘金堂’煙葉,嗬!”把煙荷包掛在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