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朝’了?王伯好看個屁。”王伯笑了一下,“好!起來,我們趕路吧!”王伯背起狗狗,“你這種人,大不大,小不小,最難弄。小一點,用背帶,用‘夏’;大一點,自己會跟著走;就是你,你看,要背。你講你煩不煩人?重得像個秤砣——”

“沅姐跟你一樣想。”

“唔?”

“講我像秤砣。”

“你看,是嘛!全城都講你狗狗像秤砣!——狗狗,剛才騎馬兩個人你怕不?”

“我不曉得怕不怕?你怕嗎?”

“唔!我一個人就不怕,帶了狗狗,我怕。怕得很!”

“嗯!”

“你嗯哪樣?打死了王伯,搶走你狗狗。你媽天底下哪找你?——狗狗!你聽到我講哪樣嗎?——你困了嗎?你不要鬆手啊!一鬆手就絆到山底下去了!狗狗!狗狗!狗狗!做哪樣不出聲呢?”

“……我不想王伯死!我不想聽你講王伯要死了!”

“哈!王伯沒這樣容易死!”王伯在竹林子底下站住了,“狗狗!你聽那雀兒在叫你狗狗,好聽嗎?最好聽了!比畫眉、八哥好聽,也好看,一身黃嫣嫣子,叫做‘王八麗羅’,躲在竹林裏頭叫一聲就飛走了,不喜歡人看它!……狗狗!狗狗?還氣呀?你看!你看!山底下那間飯鋪到了。那邊!唔!那邊!往我右邊肩膀看,哪!哪!皂莢樹、烏桕樹縫縫裏,看到了罷!你看,你看,狗狗到飯鋪了……”

真到飯鋪了。

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就這麼一家。遠遠的不算大,近前一看,居然還好幾進,很像個樣子的瓦房。

門口照舊一列門板算是飯桌跟幾張長板凳,裏頭還有方桌。擺席都行。不曉得哪朝代留下的大房子。大房子開個小飯鋪,好笑!

門前一隻小狗吠。小是小,“雞公”長得很大;瘦得要命,可能是隻“老人精”。叫聲像青蛙,不惹人怕,見到人來,反而高興地跟在後頭搖尾巴。

“狗屎”攤在竹躺椅抽旱煙,和他的小狗一式,真像條陳年幹狗屎。

“芹菜”體魄寬厚,城裏唱漢戲三花臉紅的鄧占魁演《十字坡》就有這麼一段詞:“這個婆娘好大腳,好大腳;好大的南瓜,好大的南瓜;好大的兩坨葛。兩坨葛粉壓垮劉屠夫的大案桌……”

“狗屎”進城遇到熟人,那人裝成驚訝至極的樣子:“喲!狗屎呀狗屎!你看你讓你婆娘扯吸幹了!”

“狗屎”就會反抗地說:“老子是條打氣筒!是條打氣筒!”

又有人說:“狗屎呀狗屎,你這條打氣筒那麼勤快,怕不是三天要修一次床?”

“狗屎”就說:“她就是床!她就是床!”

說這種話的時候,沒一個人笑,好像在擺國家大事。

……

王伯在鋪子前卸下擔子,放下狗狗,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跟裏頭的人熟得招呼也不打,進到裏屋水缸舀碗涼水喝了出來:“狗狗不喝涼水,等下喝涼開水。狗狗乖!”掏出毛巾幫狗狗擦了把臉。

“過了兩個人,背駁殼的,我認得是得勝營柳家幺少爺的人。”“狗屎”一動不動地說,“馬背上馱了東西,怕是吃貨……”

“嗯!”王伯問,“有跟你們搭腔?”

“芹菜”搖搖頭。

“那就是了!……”王伯說,“找我的!”

“我聽到城裏頭的事了。不要緊的。張校長、柳校長都‘水’了……”

王伯霍地站起來。

“……不要緊的,”“狗屎”繼續宣講,“我當過張校長考棚學堂的傳達,要不是為這婆娘出了事,我死卵會躲到這山旮旮裏來?我認得這孩子。你把我當什麼人?沒有張校長,我走得脫嗎?”

王伯說:“走不走得脫關我卵事!我隻和你擺明,和哪個都不準提我身邊這個孩子!三長四短,我燒你屋,做掉你兩口子!信不信?”

“那是信的囉!不過,你把我當做那種人,有一天你會對不住自己良心的……”“狗屎”有點懊喪。

“擺飯吧!先弄碗蛋花湯給伢崽吃,我的飯,隨便!有哪樣吃哪樣!”王伯在屋前街沿坐定,將狗狗放在膝上。

狗狗輕輕問王伯:“你講你要扯謊的——”

王伯對他搖搖頭,“王伯不耐煩扯了!”

“嗯!”

“兩個人過路問起哪樣?”王伯問。

“水都沒喝,騎在馬上隻瞟了我一眼。”“狗屎”說。

王伯點點頭。

狗狗慢慢喝完蛋花湯,吃了個葉子粑粑,王伯也隨便嚼了幾口飯,“狗屎”和“芹菜”都不要錢,王伯背上狗狗下坡了。

她不從木裏村子裏走,繞了幾裏山林崖坎。那裏她的路熟。

“我該順手帶把柴刀,狗狗你看這些刺窩,好討人嫌。”又順手指了指遠遠的那潭,“那裏有魚,小的有鞋底板小,大的有你這麼大,大排樹擋住的就是我屋。馬上就到。”馬上,馬上,還走了半炷香工夫。

從屋子右後邊石坎子下來,王伯放下狗狗坐好,逆著風一個人躡手躡腳走到離屋子三十步遠的竹叢裏蹲下了。她看到兩個人在清理屋內外,手腳十分麻利。幾年不來人,兩個家夥從屋子裏拖出二十擔雜草蔓藤怕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