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龍飛是個苗族人,住離朱雀城七十多裏外總兵營山裏頭。苗族人在正規軍裏當官的不多,三十多年紀混上個正式團長很不容易了。休假回鄉裏時喜歡自己的苗族穿著打扮,一身青,縐紗包頭巾,大領衣,絲帕腰帶,半長短褲子,黑布綁腿,草鞋,斜掛著支帶紅絲纓子的二十發駁殼槍,屁股後腰帶上插著根包銀鑲銅的竹根粗煙袋腦殼。
人說不上長得漂亮,這又跟田三大架勢有點相同,相貌平常,給人留不了深刻的印象,看過就忘,再想就想不起來。大凡這類人可分兩行:一行是呱呱墜地直到裝進棺材,除了端碗吃飯喝湯、上床跟婆娘睡覺搞出幾個娃娃、點香紙蠟燭拜菩薩求個好年成之外,世界外頭如何又如何,他從來沒有想過。對他擺兩個時辰外頭的花花光景,再問他想不想去看看,他會站起來盯住你,說你想害他。這也就算登了頂了。另一行人完全不一樣,妙就妙在沾了長相平凡的光。頭腦細膩,見識寬闊;動作爽脆,麵不改色。磊落大方加上不怕死的膽識,身後頭就免不了跟著幾千上萬的心服口服的仰慕者。陣勢以至就耍開了。見怪不怪,朱雀這類黑黑瘦瘦小小、精幹如鷹隼的矮個子,在湘軍頭領中幾乎出盡風頭。
當然也有好笑的地方。這些出眾的人物有朝一日或許心血來潮,自覺長相方麵與身份缺少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於是都在鼻子底下留下一撮濃濃的日本明治天皇仁丹胡子或德國威廉皇帝的翹翹胡子。偏僻的山鄉突然出現這類穿插,眾民心上不免油然生出驕傲,簡直是地方的福氣,一種光芒,絕無僅有的氣派,說新一點,是一麵旗幟。從此背後稱呼那幾位老元戎時不再叫名字了,也不叫什麼“公”什麼“爺”了,就直接稱“大胡子”“二胡子”“三胡子”。周圍各衛星縣在外頭混了幾年、稍微出眾點的人物,也學著朱雀城的大爺晉起胡子來。大概是官小了,勇氣不大,晉起的胡子缺少後勁和陽剛之力,不是疏疏落落便是翹不起來,委委瑣瑣,沒有個樣子。一旦朱雀哪個大爺電話召喚,便趕忙把不景氣的胡子剃光前來,免得上頭看了不舒服引起別的麻煩。
田三大正沿著城牆回家,聽到背後熟悉的腳步,頭也不回地問:“幾時來的?”
龍飛說:“剛進城——滕老先生難得出門。”
“那是來問問幼麟夫婦的事!——有信[120]了嗎?”
“兩個人都在秀山。”
“是妥當的?”
“嗯!妥當。”
進了門,老太婆看到,“你幾時來的?”
龍飛趕忙答腔:“雞叫出門的!你老人家咳嗽好了?”褡褳裏取出一包東西遞給老太婆,“‘勾雞坡’的,聽到講,今年這葉子勁頭足。”
“足不足,少抽幾口就是;你上回送我的都還掛在屋裏,怕還有一二十張!我舍不得抽——你,你給你媽修的屋好了?聽人講,岩頭坎子密,為娘著想上下方便,做兒子有孝行就好!”
龍飛歉然笑了一笑,“屋子都好了,幾時你老人家喜歡,接你去住些時候。我娘總是想你,講了幾回了。”
老太婆聽龍飛講完話,點點頭,“好!我會去!”進後堂屋裏去了。
田三大說:“幼麟的事,外頭沒人曉得?”
龍飛應了一聲“是”。
“眼前摸不清西門坡‘老王’動靜,慢點回來好!”
“那是!”
“‘老王’這人好笑。又是皮工廠,又是槍工廠,又是軍樂隊,又是發行鈔票……‘叫花子睡淩勾板唱雪花飄飄,窮作樂’;外頭世界翻天覆地,還在那裏‘孤王酒醉桃花宮’,有朝一日,造孽的是湘西,是朱雀城!”
“氣數是差不多了!……”
“十年八年吧——上個月,你搞了周矮子[121]一盤,球了他多少東西?”
“差不多一半。光山炮就二十四門,‘金鉤’四百多;馬槍七百多;馬一百七十匹;重機關六挺,少了點;周矮子舍不得,都放在後頭,要是放在前沿,他輸得可能沒這麼多。子彈、手榴彈,他都不要了,我端了他兩個械庫。特務連和輕機槍連人帶家夥我都一起端過來了……”
“周矮子呢?”
“可惜,他扮了婆娘家讓他‘水’掉了!”
“‘水’了好!‘老王’想要他這個人咧!”
“是的,‘老王’講過……周矮子這幫人怎麼能打仗呢?躲在城垛子背後,抽兩口鴉片煙,放一排槍,又抽兩口,又放一排槍,幾炮下去,全散了!人,我都不要!鴉片鬼,亂了我的時辰,一人兩塊光洋打發走了……”
“聽說‘老王’委令要下來,你是旅長了!”
“我曉得!遲早的事!”龍飛微微笑了一下,“我弄了一箱沒打開過的‘克虜伯’‘勃郎寧’手槍等下送來。”
“你這邊傷亡怎麼樣?”
“有一點。照常理,講出去都不好意思,才‘泡’把人,不像個打仗。別個曉得,以為我在欺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