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一段到紳士唐力臣大門口了。唐力臣對辛亥革命還是武昌起義有過功勞,當過說不清楚的“司令”,大門懸了塊匾,上書“國家柱石”,這種稱呼鐵板釘釘,硬個硬。紅底金字,顏色鮮得很,路過的人來來往往好多年,回回都還要抬頭看一看。國家的頂梁柱,有膽子、肩膀硬才掛得出來。你家敢不敢半夜三更偷回去在大門上掛三天?你幾時對國家起過柱石作用?他公然地掛,亮在大家麵前。唐力臣不識字。當然,帶兵打仗,識不識字一點關係都沒有。子彈、炮彈這東西從來不管識不識字的,翰林狀元照樣打。見人就打,不管你讀書多少的。戰場上見分曉的是你不打別人、別人就打你。唐力臣不靠讀書而靠拚命活過來了。不單活過來而且還是司令。時光蹉跎,故人星散,沒什麼人和他熱熱鬧鬧地交往。他低調,瘦瘦小小的個子,兩撇八字胡,常常一個人到城門洞來看各種告示。搖搖頭,有時又點點頭。鄉裏進城的人都認得唐司令而不認得唐司令看的告示,便上前請教:“唐司令,你看這些告示裏頭講了些什麼?”

“危險!危險!”說完掉頭就走。他哪裏認得這些字?你不是為難他嗎?

以後的朱雀人聽聞或預感到可怕的事情來臨時,便會用一句諺語概括:“唐力臣看告示——危險!”

再過去是陳家,婆娘姓印,是柳惠的同事,生得個女兒很肥,兩節手像藕,她媽抱她來文星街,序子覺得好玩,給她取了諢名:“水桶”。

再過去是序子的好朋友又是同班同學唐運隆家,唐運隆腦殼長癩,總醫不好。柳惠再三叮囑序子,不要把帽子讓他戴;也不要戴他的帽子。跟同學好不好沒關係,這叫做預防傳染病。唐運隆頸上戴了個銀項圈,人是很可愛的。

過了“善堂”,有些生疏的房子。“善堂”是幹什麼的呢,也不見它散米散錢做好事?總是好多人閑坐在門口,高凳子、短椅子,輕言細語永遠說不完的閑話。到夏天某些夜晚,黑黝黝門口重疊起兩張方桌,左手一張骨牌凳上站著一個預備宣講“聖語”的人。香紙蠟燭一點,那人敲起檀板放開嗓子嚷起來。聲音既不像唱歌,也不像念經;周圍的二三十個聽眾非常的專注。路人從人縫裏擠過去他們也讓,也不在意。氣氛肅穆,像似在做一件認真賭咒發誓典禮。

再走過幾家不熟門口就是“箭道子”了。兩三級坎子一片廣場,左右分列十來棵半死半活老柳樹,東西鍾鼓樓。東邊鼓樓旁邊一道通向正街的弄子,樓底一家姓餘兼賣黴香豆腐乳的刻字匠,他兒子諢名餘卡卡[143]是序子同班。

西邊鍾樓底下住著腦殼很小、留一撮鯰魚鉤鉤胡子、見人笑眯眯的康師爺,他兒子康宗保也是序子同班。

廣場很大,容得下一營兵操練,沒兵駐紮的時候讓人“打雞”[144],五六圈場子,大清早上千人在嚷。

廣場盡頭有矮花圍牆,裏頭才是正正經經的營房和講究的操場。裏頭的操場有幾個小門,一個門居然通考棚,一個門通登瀛街。

再往前走,就到蘇儒臣染匠鋪了。染匠的經營不錯,人也出名。為什麼出名?胖。

朱雀城有三胖,二男一女。一,北門蘇儒臣;二,楠木坪方麻子方吉;三,四方遊走的道門口謝蠻婆。

既然到了蘇儒臣門口,就要講蘇儒臣。

蘇儒臣小學都沒念完。染坊是他爹留給他的。他自小就胖,他爹媽不胖,他爹還特別之瘦,並且死在癆病上。為什麼到他就胖?也有人懷疑過他生爹是另一個人,不可能;他媽長得七零八碎的醜加上周圍的環境沒有一個胖子。甚至全城的胖子都十分稀罕,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也有人說或者偶然吃到一種致胖的仙藥,這就難說了……

他不惡,也少親近人。染坊發展了,是因為地點適宜。門對門就是一道城牆,晾彩色染布的木柱架子一溜排在城牆上,大晴天陽光下彩旗招展,迎風飄揚,無疑成為耀眼廣告。請的技工和管事都是苗族人,苗和苗很容易“苗”在一起,四嶺八鄉的苗族人就容易招引到這裏來;也因之積累了一點經驗,逢五逢十趕場還調動了幾個“外勤”在場上做兜攬工作。生意果然發達得很。

有了錢就想插身到朱雀城名流活動裏去。費了好多時光和錢財衝刺都進不了圈子,再努力、再使勁還是進不去。

也意識到可能是文化上斤兩不足,於是便買了幾本“寫信不求人”“楹聯大全”之類有益身心的書籍進行自修發奮。忽然一天來了靈感,乘興到正街上買了支“大抓筆”,一張六尺宣紙,題了八個大字,用石灰跟黃豆粉和成糨糊手工精染了,竹挑子撐起高高地掛在店門口:“春暖一鍋,精染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