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叫做蕭丹的孩子也來了,他跟慶生都住在標營。像個讀書學生,又說是不在學堂讀書。年紀都差不多,說話輕言細語。最特別的是他留一個“分頭”。頭發留得長,用油在兩邊分著。這一群孩子沒有留“分頭”的,都是剃光腦殼。有時梳個“衝天炮”,有的留個“螃蟹頭”。“梳分頭”都是大地方回來的人。有過,卻是少。
標營蕭丹家門口有好多石坎子,裏頭有個石板院壩,他爹在外頭做事一年半年回來一次;蕭丹帶人進來,他媽從來不管,也不罵人,隻要不碰倒花缽子、金魚缸……這規矩是大家都曉得的。
蕭丹家在紅岩井的盡頭,有的孩子嫌遠,來得少了。序子不嫌遠,其實也不算遠;他覺得蕭丹家和自己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堂屋兩邊都掛字畫,擺了茶案椅子,尤其嚇了序子一跳的是,蕭丹告訴他兩邊掛著裱好的八條書法是他寫的。
這原是大人們做的事!聽了蕭丹的話,序子一下子覺得變矮了。他多麼希望蕭丹接下來會笑著告訴他是在跟他開玩笑,其實是他爸爸寫的。
沒有。序子自己看到第八張條幅末尾寫的是“朱雀六歲蕭丹書於民國十九年夏”。
“你寫的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序子問。
“朱柏廬的‘朱子家訓’。”
“你懂得那個姓朱的講什麼嗎?”
“有的懂,有的不懂。”
“你不懂怎麼會寫?”
“我爸爸教我寫的。他教我背熟這篇文章,長大了管家有用。”
“他說,你就信了?”序子問。
“還有好多文章都要我背,說長大有用……”
“我不曉得我爸幾時會像你爸那樣。……你爸要你背書凶不凶?”
“不算凶,就是煩。”蕭丹說。
“寫字煩不煩?我看,怕是煩死你了……”序子說。
“我喜歡寫字的。我爸自己也喜歡寫字,他還講我寫字長進得快!長大會變個書法家!”
“那可是你自己講的,長大你莫後悔!”序子為他擔心。
序子說:“我看你怪,寫字哪有畫畫好玩?寫字要一筆一筆學人家的;畫畫愛怎麼畫就怎麼畫,不用人管。我就不喜歡寫字;頂多,比做算術好過一點。我同班謝茂醒喜歡算術,先生在黑板上出個題,總是他第一個搶上去用粉筆算出來的,回來時還笑。不曉得有什麼好笑。——你屋裏有《兒童世界》和《小朋友》嗎?”
“沒有。”
“那我下次帶給你看,我有。”序子說。
“我屋裏有《小小遊戲》《小博物》《小智囊》。我現在就拿給你看。”蕭丹進屋一下子就出來了,捧了一懷抱書,攤在地上讓序子看。比他原來講的要多得多。有的是他爸爸看的大人的書——
“這不叫‘書’,叫‘畫報’。”
“大人的畫報是不是有點不要臉?有好多笑婆娘。”
“大人有時候沒想到不要臉!”蕭丹說。
“你媽也看呀?”
“沒見她看過,見她拿來剪鞋樣。”
“剪鞋樣?那你爸還不發火?”
“真的書我爸放在玻璃櫃裏,鎖到。幾個櫃子都鎖到,都是書,那哪個都不能動,沒人動,也不見發火。”
“我們家老屋樓上好多線縫的書,蓋好多灰,一口一口大箱子裝到。哪個上樓,下來都是一身灰,就給大人認出來,會挨罵的,有時還挨鏟耳巴子。”
可看的、又可隨便翻動的這些大小厚薄書本讓序子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蕭丹忽然又捧一堆出來,忽然又捧一堆出來,敞開讓序子看。
序子開始猛然一翻,的確是讓衣服穿得很少的笑婆娘嚇了一跳,書和畫報看多了,就覺得也算不得多;多的是好高的房子,山,綠柳紅花白花,還有海,會自己走的車子,好多男男女女不曉得讓哪個弄到海水裏不讓上岸,張開大嘴巴笑。
蕭丹進進出出一點都不嫌累。到時候又整整齊齊地疊起來,一堆一堆抱回去。好耐煩。
序子想,他爸爸不在家,他就是爸爸,他就是“朱子家訓”。蕭丹滿頭是汗,頭往後一歪,頭發把汗水甩得很遠,回頭向序子笑笑。序子沒想過留長頭發有這麼好的派頭,覺得蕭丹那股勁像漢戲裏《翠屏山》的石秀。
王伯找來了。
“咦?怎麼你一個人在院壩?”
“還有蕭丹。”
“那他呢?”
“搬書進屋,馬上就出來。他搬好多書讓我看,他好雄,像個俠客!”序子說。
王伯笑了,“你喜歡哪個,哪個就是俠客。快走吧,明天是星期一,你還沒寫大字呢!看你用哪樣交?還有,那個慶生坐在周家染坊門口等了你快一天。快走吧!”